小路上的童年


(资料图片)

文|北芳

如果把小路看成是一根扁担,这头挑着我出生的村庄迎门口,那头挑着小姨所在的村庄孙家咽喉。我沿着这根弯弯曲曲高低不平放在山上的扁担走了好多个年头,小路就像一个宝盒,装满了我稚拙有趣的童年故事,小路的风景又像一幅幽远古意的明清山水画,远山近水,村落人家,田埂上开满野花,路边的山坡上有疏落的野桃树,小路上的花花草草和小石子都成了我儿时的好朋友,以至于无论过去多少年,我都在梦里一次次从那里走过。

那时候的小路像羊肠,我小姨住在山那头,走六里山路就到小姨家了。小姨待我好,我就喜欢去小姨家住。小时候我多动症,调皮得惹鸡狗不喜见,经常挨父母的打,打得轻了,我不理会,打得疼了,我就呜呜咽咽地抹着泪说:“俺小姨姨……俺小姨姨……”好像世上只有小姨能抚平我的疼,只有小姨能包容我的穷做。

小姨大我十四岁,我一岁那年,我家的茅草屋在风雨中坍塌了,父母白手起家借钱盖房子,我吃了母亲上火的奶水后,得了肠梗阻,还有一口气的时候,在桃村医院动了手术,父母日夜看护着我,老奶奶在家里烀了地瓜,发了黑面馒头,叫小姨和小叔清晨三点开始走,去桃村医院给父母送饭。第一次,俩人摸黑走山路,结果迷路了,天亮才转悠到路上,从迎门口村到桃村六十多里路,俩人走了六个小时终于走到了。此后就是小姨自己,每天拐着小篓子去桃村送饭,上午去,下午返回,那时她才15虚岁。我记事起,母亲总是念叨,忘了谁也不能忘记你小姨,你是你小姨看大的。

小姨九岁时,姥爷在吃食堂时饿死了,小姨十三岁时,姥姥也病死了,小姨自己在家里过了七年,和姨夫结了婚。这时候我五六岁了,有了自己出去玩一天都不回家的能耐。过年跟着父亲去小姨家出门,父亲回家了,我就留在小姨家住个十天八日的。回家后,过一两月,我就又想小姨了,叫母亲把我送了去再住些日子。

六岁了,我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去小姨家了,因为那条小路我太熟悉了,就不要母亲送,母亲不放心,拐了一小篓芋头,把我送了五里地,走出了山路,到跃进村,路就平坦了,离小姨家只有一里地了,母亲说,你自己去吧,我回去了。于是我拐着小篓颠儿颠儿地自己走到小姨家里。

小姨家里经常有邻居们去玩的,姨夫的三婶住在小姨家的前面,每天来溜达好多趟,她听小姨夸张我不要大人送,自己就来了,就吃惊地问我:“你是自己来的?”我骄傲地扬起头说岸(嗯)!她说:“你是哪来的小孩上俺疃?不怕在路上叫抓小人的卖了?”我立刻把脸一翻:“啊呀死老婆你这个阔(可)恶这个阔恶!你这个犸精犸屎犸干粮,犸头犸尾巴犸眼珠,我扒你的皮好铺着睡觉,扒你的尾巴当扫帚扫大街!”老太婆一听差点晕过去:“啊呀呀俺个老天爷呀,怎么全是犸子身上的东西?你这个小孩是从哪里学的?”然后都哈哈大笑,我一看大家笑成一团,便高兴地往炕上一躺,蹬歪着两脚说:“啊呀小姨姨,你看我怎么这么花花呀?”此后好多年,她们都无数次的提起我骂老太婆的这一段。后来小姨问我怎么这么会诀(骂)人,我说听你们讲故事学的,你和俺妈成天讲犸精貔子精老虎的故事,犸子就是大灰狼,光咬人,我就叫她犸精犸干粮了。

我有能耐自己穿过那条山路去小姨家了,便动不动就带领一帮同龄人,手里拿着棉槐条子或者苞米秸,一路上像日本鬼进村举着大刀喊着“八嘎呀路,我击给给——冲啊杀啊——”跑在山路上。

经过马台山时,有一个大洞,母亲说那是个犸子洞,你小婶胆子大,有一次约两个婆娘进去看,洞很远,看到一些老太婆的衣服碎片和头发后,吓得都退回来了。我自己走在那里时,心里有些害怕,但是和小伙伴们一起雄赳赳气昂昂地穿越小路时,胆气昊天,说着玩着就到了小姨家里,走到门口就故意变着腔调叫着“小依依——姨飞——”小姨就出来说啊呀,你领着蟹兵虾将来了!我们在小姨的家里院子里打打闹闹乱窜一阵,小姨那七十多岁的瘸子婆婆便从东炕上下来,摸着锅台走到院子里,坐在门台上,数落着我们真能穷做,我便说我们找大海玩去了。

大海是小姨的堂叔子,就是她三婶的儿子,比我大7岁,每次来他都带着我上蹿下跳捉迷藏,他爹死得早,从小和他妈妈一起过,他长得又高又结实,就是不爱学习,喜欢领着一帮小孩玩。我们跟着他在村外的小河边玩上一两个小时,我就带领蟹兵虾将原路返回。

秋天的时候,小路旁边的山坡上,小野桃烂熟了,我们在地上捡拾成熟的野桃吃,但是大都烂了,一掰开里面滚出好几个蚂蚁,我们只好摘树上的野桃,一个个把桃毛在袄襟上袄袖上擦了又擦,然后就抢着吃,吃够了,摘满布袋,继续赶路。看见黄花菜也掐一大把,经过小河也抓一阵小鱼,反正回家时,家长已经找翻天,得知我领着他们去了孙家咽喉村,家长们都气得说,闺宁精,上天摸股星!南朝北国的,再去,路上有抓小人的,抓去就卖了……我们当耳旁风,回家脱下袄就抓饭吃,但是,那桃毛扑棱到脖子上,肚子上,奇痒难耐,挠出血了也不管用,后来母亲边骂边用湿毛巾给我擦,到晚上痒痒才慢慢消退。

我不喜欢在村里玩,因为我天天挨打,我家穷得揭不开锅,邻居大成妈每天都故意把我的馋虫引逗出来,让我没有一天不挨打的。我和大成同岁,大成妈手里拿着几个芋头或馒头领着大成在我家门口耍,扒一个芋头给大成吃,拿着手里的芋头向我使眼色一比划,我就腚跟腚跟着她满街走,她领着大成在街上转圈耍,我像条小狗一样跟着她,盯着她手里的芋头,把两只手握在一起放在嘴里啃。她见了人就说:“这死闺女馋疯皮了。”母亲出门一见我那卑微相,气得呵斥我回家,我不听,还是跟着看,母亲便扯着我耳朵扭回家一顿狠打,问我再馋不?可我属猴的偏生属鸡的德性,记吃不记打,再穷,大人有志气小孩可没志气,第二天照样去跟着看,有一次因为跟着大成妈看她手里的两棵葱而被母亲打得满嘴是血。多年之后,母亲说你因为眼馋,跟着大成挨的打一火车都拉不了。

平时从来不看见一口面饭,有一次母亲要做一顿黑面馒头吃了,母亲说,你等着,今天割油卷子给你吃啊。我兴奋地不知到哪里分享我的快乐了,冲出篱笆门,看到街上几个男人在聊天,我跑过去在他们中间转圈说:“俺家割来油卷子。”男人们斜眼瞅了我几眼,没人理,我又说“俺家割来油卷子。”还是没人理,我围着他们转了好几圈,说了五六遍,终于一个男人翻了翻白眼珠说:“割来就割来呗,好像几百辈子没捞逮(吃),饿死鬼托生的。”母亲在门口听见了,气得出来打我头两巴掌把我揪回家。

没上学以前,我就对文字发生强烈的浓厚的兴趣,没上学以前,我已认识好多字,认识文字可以化解饥饿和同龄孩童的打骂,从小时候我就知道文字可以疗伤,于是我渴望上学。

上学了,却没有我渴望想象中的那么美好,因为我长得小,很快成了同学们霸凌歧视的对象。我每天都要从父母和村里大人那里听新鲜的故事,次日急不可耐地分享给同学们听,于是有人便告状:“老师,XX又在孙讲古。”因为那时说的“孙讲古”和孔老二有关,而五年级的同学过“六一”演的节目却是《打倒孔老二》,所以说“孙讲古”便是搞反动,老师不吭声,自顾享受女同学用牙齿给他拔白头发的滋润;同学只好到班长那里去告状,班长说,把她拉到讲台上去罚立正。于是我被几个男女同学推拉到讲台上站着,直到上课。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那时上课是一二小时,下课是一二小时,时间是根据老师的情绪而定。

那时的孩子没有书没有画册没有电视没有玩具,只有做游戏玩泥巴是我们童年的全部内容。做游戏全是八路军打鬼子和捉迷藏,我不是当他们的鬼子,而是永远是他们的箭靶子。下课做“贴树皮”游戏时,我兴奋地站在队伍里,等着和同学们做游戏,可是班长点了点数报告:“老师,多了一人。”老师点点人数,最后把目光落到我身上,说:“你出去,自己玩去吧,游戏你不要做了,人太多了。”我退到一边,有人藐视地说彪呱唧的!我咬住嘴唇,低头走到大柳树下,用手指在泥地上拼命地写着:你才是彪子……眼睛却呆滞地望着他们做游戏。

放学了,转过学校,同学们会一哄而上抢我的书包,扔到谁家的房子上,扯我的头发,其他人往我身上扔泥土,最后我一个人哭着找长棍子去捅下房子上的书包。我不告诉父母,也不告诉老师,父母知道会扭着我的耳朵问我为什么去招惹他们,老师不是我的老师,是受宠学生的老师,而我,学习再好,考试第一,老师也从未表扬过我一句。

每一次放学时,走出校门不远,七八个同级的男女同学每人在我身上打一锤,是他们每天的必修课。他们嘻嘻哈哈地笑着,赶着热闹哄在我身上打一拳,然后就去对付瞎老婆。瞎老婆天天在街上站着树木桩,同龄人们开始喊:“瞎老婆,啃茭瓜,啃不了,给我个。”瞎老婆就抡起棍子,说“给你个!给你个!”说一句打一下,同龄人们就四散开,故意引逗瞎老婆往墙边的荆棘上走,瞎老婆伸手就打,一打,叉了一手棘子,他们就每人在瞎老婆的背上打。有时候把瞎老婆赌在死胡同里按在地上打,打得瞎老婆总是尿裤子才罢休。如果问起他们童年最大的快乐是什么,他们会不会说天天都快乐,因为他们天天都是胜利者。

星期天,我一出门,在门口耍的同龄人捧几捧沙子,扒个窝,轮流在里面拉屎尿尿,上面撒上一层干沙子,然后把我叫过来,叫我用脚丫子踩,我不踩,就都打我,我只好踩,赤着脚踩,满脚丫是冒着热气的屎,他们高兴地拍着巴掌一哄而散。

我想小姨,星期天,我就自己走上那条小路,一路上自言自语,把心里的故事讲给小草听,讲给石头听,讲给散落在河畔的零星小花听。我喜欢低头走路,喜欢夹着尾巴生存,我摸着路旁墙上的每一块石头,它们也有说不出的苦吗?老人们讲故事时总是说,人死了是可以转世的,只有多做好事,下一世才能托生在好人家。下一世我不要再托生人了,就做一株小草,一只飞鸟,或做一粒石子更好,石头是没有痛苦的。或者,如果幸运的话,就让我做人迹罕至的山涧的小溪,这样我会快活,也许我会在高兴地时候大声唱歌……

我爱在小姨家里住,小姨和姨夫宠我,孙家咽喉的人都说我聪明,那些玩伴叫我到她们家里看她妈的剪纸,听她们的父亲拉二胡,我看见这些都非常开心。晚上小姨就给我讲故事,好多故事都和母亲讲的重复了,我说听过了,再叫她讲新故事。童年里最美好的时光,就是从这条小路通向有小姨的地方。

我十一岁那年秋天,母亲摘了两个大方瓜和一些茄子,中午睡午觉时去向老师请假,叫我绑在自行车后座上送给小姨。那时我刚学大金鹿自行车,因为上去腿够不着脚扎,只能把两条腿别在自行车空里蹬,不过我很麻溜,经常在村里那么骑着练习。我妈说不用骑,你推着走也轻松。瓜和茄子有二三十斤重,我推车走到上一个60度的大耩时,怎么也推不上去,七月的太阳像火球炙烤我的脸,我推几步又倒回来翻车了。再推,再翻,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了,但是不知哪路神仙帮我最终还是推上了大耩,一路推着自行车到了小姨家,然后卸下方瓜茄子就往后返,小姨心疼我,叫我风凉透了再走,可是我要回去上课,那时我好像在四年级吧,那次在山路上推自行车出的力吃的苦,深深印在我脑中,因为我从小就能自立自强,战胜困难。

三十多年前,我二十岁,背着两袋子书本踏上走了无数次的山路,来到小姨家住着,姨夫和小姨上山干活,我在家里闭门造小说,可是我写不出小说,就只好写了十几万字的高中生活回忆录。这个时候,小姨村那些小时候的玩伴很难见到了,只有住在前面的大海经常过来聊天,问我要一本书回家看,看完再换一本。每天晚上,小姨依旧给我讲故事,大都是村里的故事新编,还有她的婆婆的一些趣事。她婆婆死了好几年了,因为她七十多岁就糊涂了,分不清白天晚上,成天坐在东炕上,重复那一句“不见天些王八操的,没安好心。”她摸着锅台下来时,看见锅台上有两袋洗衣膏,那时刚刚出现这种产品,她婆婆以为是买了两袋白砂糖,拿起一袋,见有一个口,就使劲向外一捏,捏出一大块洗衣膏,急忙往嘴里按,嚼了几下,哇地吐出来……我嗤嗤笑着,心想,老人们没见过的新东西的故事真是太多了。

再过几年,我去小姨家出门,小时候的玩伴一个也看不见了,只有大海每天照样到小姨家聊一会。但是大海的妈妈鼻子上长了个癌,开始烂,最后把鼻子烂掉了,她来窜门时,还会说起我小时候骂她犸精的事,只是她的模样已经叫我很害怕了,不久她喝农药走了。

这个村里的人那时我认识一多半,许多人至今见了我,都与我喋喋不休,还有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去年夏天到我村,去我家里要我画的“知足常乐”的画,可是我父母不在家,他自己进去,把那幅画揭下来,后来打电话告诉他拿回家照着画,画完再送回去。

后来我去小姨村,刚下车第一个碰上他。他一见我就喋喋不休,说你的那幅画我完全照着画下来了,现在有许多人叫我画,我以后再画就不是这么费事了,我以后用复印纸印,现在已经印出三幅,许多人问我要,我以后是要靠这个出名的,我去刻了印(章),要好好下功夫。我就嗯嗯地说夸赞他几句走开了。结果我刚到小姨家一会,他就跟着来了。他掏出笔记本,原来把我当年写在画上的矫揉造作狗屁草字和隶书给依葫芦画瓢给抄在本子上,然后说有一个字不认识,结果他读下来,十个字能错三个,我说姨夫找笔来,我给他重新写一遍。他又夸夸其谈一阵才走了。

每当回到我村和小姨村,与人聊天,我脑中浮现的是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里的马孔多的人物。

小姨家里从前穷得揭不开锅,但是再穷再没有好吃的我也爱去住,去的时候我自己去,回来的时候姨夫把我送回来,他总是不放心,怕路上真有拐子把拐走了。姨夫的胃从年轻时就饿出了大病,以至于治疗一辈子病,每年都要住四五次院,百病缠身,却一辈子舍不得吃穿。就是如今,如果没有客人,他们一年到头还是吃瓜齑咸菜。看到小姨姨夫吃的饭菜,我就在心里哭。

那条小路是一个弯曲的扁担,这头挑着我的村庄,那头挑着小姨的村庄,扁担上承载着我从小对小姨的无限依赖和今生报答不完的恩情,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小路记得我的心愿,我也记得,一定会有那么美丽的一天,我让父母和小姨舒心地笑一会。

作者简介:北芳,原名卢翠莲。山东省栖霞市人,1968年生。山东作协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烟台市芝罘区历史文化研究会会员。山东省文学创作初级职称,文学创作四级。烟台市委统战部党外知识分子新的社会阶层人士代表,栖霞市委统战部新的社会阶层联谊会理事、自由职业分会秘书长。20世纪90年代任代课教师,下岗后务农至今。农闲之余,在省市级报刊发表作品50多万字。2016年12月,与人合集出版散文集书籍《丽人行》。2017年5月,出版个人散文集《北芳散文选》。2017年3月,被山东省散文学会授予“半岛散文家”。2017年8月,被山东省委组织部、山东省委宣传部评为第四届齐鲁文化之星。2022年,参与主编完《福山区村落文化·臧家庄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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