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我居住在长三角示范区苏州吴江一个被本地居民称之为“深乡下”的远郊乡镇。吴江是中国制造业的核心区域之一,每个镇都有不同的支柱产业,港台和外资企业20世纪90年代就来到这里垦荒,其历史超过大部分工人的年龄。


(资料图片)

街上总能看到背着大包小包的打工者,他们从家乡坐火车到某个地级市,再转车去区县,最后一趟公交,通往目的地工厂,甚至不少公交站以XX厂命名。车轮滚滚向前,窗外的景色从高楼变成了田野和油菜花,他们兴致勃勃,脸上挂着笑容,像是旅游,这在老一辈的打工者脸上,不大容易看到。

经济好的年月里,选择从事零工或长期工作,似乎只是一个生活方式问题。外卖骑手一类的零工提供了新选择,它拥有更灵活的工作时长和工作方式,但缺乏劳动保障;而时间不自由、相对稳定的进厂工作,似乎也早已不是年轻人的第一选择。新零工话题已在互联网舆论场上被讨论过太多,而后者显得则有些沉寂,似乎只是中年人的惯性选择。

我想知道,后疫情时代,一个30岁左右的打工者,如果投身制造业,在劳务市场上能拿到多少钱的工资?

一、访问老董:35岁门槛、不买房的00后和不休息的机器人

朋友介绍我去拜访一位相熟的工厂主老董。老董2000年前后从苏北老家来到吴江,从流水线上的普工白手起家,打拼至今,拥有了一间几十个工人的小厂,合法或不合法的生意都做过,熟知一切明的暗的规则行情。

一楼是车间,工人们在轰鸣的机器前劳动,二楼外层的电脑隔间坐着白领模样的年轻人,老董在里面的办公室泡着茶,谦和、热情地回答了所有的问题。

寒暄过后,刚挑明来意,老董就笑了:“现在网上都在聊35岁以上不让进厂了吗?是真的。”

老董说,对工人来说的“好厂”以外企居多,指的是加班费和底薪高的厂家。今年的行情,苏州园区的好厂,操作工能开到7000,在吴江有五六千就算好的——进好厂需要机缘巧合,或者跟工头熟。

现在招工变成了买方市场,工厂挑人标准普遍变得严格。以前五官健全,纹身不太多、26个字母能认对就算合格。今年一米七以下就嫌矮,气质不好的、有纹身的都不要。“这个情况,就跟现在老家村里相亲女挑男一样,因为男多女少,女方随便找个理由就可以拒绝。”

工厂普遍会给应聘者出试卷,初衷是杜绝文盲。内容一般是三位数以内的加减, 26个字母,哪怕初中没毕业基本上都能考过。

外资厂招人的时候,试题会深一点——也到不了高中水平,比如要求员工用英文写下星期一到星期天、12个月份,不低于三句话介绍自己。这种厂普遍是待遇比较好的企业,加班的情况下能拿到七八千。

今年的卷子变得更难了,出现了考几何、函数的。网上有人议论,说试卷是服从性测试,做对了反而不会被录取,怕员工心思太深。吴江的企业没有这种情况。

被工人称为“黑厂”的通常是劳工密集型的电子厂,加班费和基础工资都少。以前缺人的时候,住宿餐卡都不要钱,现在会各种克扣,比方说收50块100块的厂服钱,办餐卡再交30块,总之变着法子让工人给厂里交钱。

问:现在找工作的年龄限制,跟之前有差别吗?

老董:今年好招人,好厂35岁以上的不要,往年最宽的时候45岁都要,但也不能低于16岁,否则他们不敢用。

问: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来吴江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

老董:当服务员,或者有些小工厂,干一些简单的包装活,有专门的中介介绍他们去打零工的地方。

问:他们工资是不是相对低一点?

老董:低一点,比年轻人的选择少。

问:根据您的感受,今年的工人需求比往年减少了多少?

老董:别的地方不太了解,吴江保守估计少了30%。开发区几个大的用工单位中有一个厂,去年一万多人,今年还剩2000多人。他们是比较有代表性的电子代工厂。需求减少的原因里外贸占比比较大。吴江台企多,主要生产电脑,平板或笔记本,疫情三年需求特别旺盛,把未来几年的生意都透支了。再就是大部分台企给惠普、戴尔这些外企代工,美国要求产业链撤到越南去,国外需求也没那么旺,还有贸易摩擦,加在一块形势就不太好了。

老董说,20年前和他一起来吴江打工的人中,坚持留下来的人大部分都买了房子,先是从进厂做起,后来慢慢地做小生意或者别的工作,还呆在厂里的一路也能做到管理。

最重要的是,那时房价相对工资没那么贵,老董的第一套房子是2007年买的,3000元多一点,两室一厅总价30万不到,厂里工资一个月两三千,每年存一两万还是很轻松的。哪怕只干流水线,靠两口子存钱,没什么应酬开支的情况下一年存两万,三四年首付就出来了,再找家里支援一些就买房上车了。

问:现在如果想进厂,在这里买房是不可能的事情?

老董:现在就费劲了。不过00后对买房这件事好像不是很感冒。

问:00后的员工跟您那代人有没有区别?

老董:有,还是很明显的。他们可能也没怎么受过苦,基本上是独生子女,看问题的方式不一样。我们那时候父母都是农村人,穷,在老家没活路,最多给你几百块钱路费就得出去打工了,赚到钱还要往家里寄。

现在的00后干得不开心就打电话回家,说不想干;没钱交房租,家里就会打钱给他们。稍微不顺心就要走,劝不住。

问:但是我感觉,工厂流水线的劳动强度,应该还是和你们那代人差不多。

老董:大体上差不多,简单,重复性的劳动居多。

老董说,这里很难像发达国家那样降低员工的劳动强度和工作时长,国外的研发投入大,每年出新品多,所以附加值高,能养得起人。而这里的工业品工厂最早都是帮他们做配套做代工的,附加值已经非常低了,如果福利往上提,厂就不用开了。

问:机器人现在应用在生产中已经很广泛了吗?

老董:趋势很明显。在生活中看到的还不多,比如住酒店,有时候送拖鞋和水的是机器人,餐厅也有传菜机器人,正在慢慢地推进到医院。但在工厂里,靠机械手精准抓取代替人工的技术已经很成熟了。

问:那会不会降低你们对劳动力的需求?

老董:会,我们厂配套的一个台企,高峰期有六七万人。五年之内裁到只剩下6000人,能自动化的全部自动化。以后用人工的可能就是所谓的“黑厂”那种劳动密集产业。

问:现在用机械的成本会比人工大吗?

老董:不会。一次性投入比较大,精度中等的自动化机械手的价格,基本上相当于工人两年左右的工资,上下浮动,贵一点的国外品牌要到两年半,三年。

现在工人工资平均一个月5000块,加上社保之类的隐性开支会到7000多,一年80000块,两年的成本就足够装一个机械手。当然,机械手还需要人的辅助——本来每一条线得要一个工人,换机械手以后,大概5条线才需要一个工人。

除了留一部分办公室岗位给管理、研发,车间只需要少量人手,并且工作简单,要求低,就算培训一天也能干,不需要经验值高的。以前会给老工人开相对高的薪水,因为他们能降低产品的不良率,现在不用了。

问:所以您觉得就算熟练厂工,在接下来三到五年内被机械替代的可能也是很大的。

老董:很大,像我们这种小厂都在考虑。产量小的时候用人工,产量大了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上机械手,第一,年轻人吃不了苦,不愿意上夜班熬夜。第二,人要吃饭,吃完得休息。午餐一个小时,晚餐一个小时,有效工作时间就损失掉了。我们算过,在两班倒的情况下,24小时之内最多有17.5个小时是有效工作时间——不能不让人去厕所、不能不让人去吃饭。如果换成机械手,有效工作时间是23.5个小时,无形当中增加了多少?

二、劳务市场探险:30岁的体面工、45岁的血汗工和20岁的分拣工

我来到三里桥,想用亲身经历验证老董的说法。三里桥是类似北京马驹桥,深圳三和的人力资源和劳务中介聚集地,外地打工者来吴江的第一站。这里养活了大量的廉价餐饮和住宿。

我以求职者的身份沿路走访劳务中介,想看看32岁的自己能在市场上找到什么样的工作。在2016年的深圳三和和2019年的上海零工市场,我都扮演过类似的角色。

当地规模最大的人才市场屏幕上滚动的招聘信息显示,工价大多在20元~25元一个小时,普工月收入处于5500元~6500元间,与2016、2019年相比大体相同,甚至高于一些办公室白领,和人们的认知相仿——只要肯吃苦,就能攒下钱来。

但在登记个人信息时,工作人员指出,我并不具备应聘资格,这些相对体面的厂只招30岁以下的年轻人,我甚至未能进入面试阶段。而在2016、2019年的工厂里,35到40岁的工人比比皆是。

在第二家中介,另一份工作给我递来橄榄枝——光伏企业的操作工。中介向我保证,这家厂的工资在6000块起步,并且为员工缴纳社保,年龄限制也放宽到45岁以下,唯一的缺点是月休仅有两天。

这样优渥的条件令人疑惑,街上到处都是背着大包小包求职的年轻人,倘若真是“好厂”,在今年如此严峻的就业形势下为什么会招不满人?

老董介绍我认识了一位光伏上市企业的人事,是吴江本地人。她告诉我,因为劳动强度大,每天得工作12到14个小时,所在的行业常年招不满普工,员工离职率高。“我们就是血汗工厂。”她笑着说。

这位女士的儿子即将面临高考,她说,不想给他太大压力,上一所普通一本就行了。

而50岁以上的人能进什么厂呢?我对中介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他们也表示爱莫能助,建议我去附近巷子里看看。

值得一提的是,2022年的吴江,劳务中介们对求职者的态度都好得令人惊讶,就算没有谈拢,也会礼貌地请求职者进自己公司的中介群,等待下一次发布的工作机会,似乎是中介有求于打工者,而不是相反。

几年前,此地治安混乱,骗局泛滥,在网上求职者讲述的个人经历中,许多中介与黑社会无异,老董十几年前正是从此地打拼出来。今日秩序则焕然一新。我猜想,也许是经济下行加上秩序整顿,中介的收入也在下降,所以不得不用更加“服务”的态度对待求职者。

而巷子里则遍布着更小的职业介绍所,这里的高频词变成了“日结”,意味着员工工资不是按月,而是按周或者日结算。门口的黑板上用粉笔写着如下工作信息:上海城管150、上海保安110、同里小厂150、甪直顺丰140、吴中申通全天110半天50。

这些零工活的薪水,普遍只有正式工的60%~70%,相应地,要求也得以放宽,对员工年龄没有限制。劳动时间也更加灵活,甚至还有“半天工”的选项,确切地说,是四个小时——在快递仓库做分拣,从晚上8点干到12点,工资50元,注明车接车送。

两位少年在黑板前徘徊,很害怕上当受骗的样子,中介不愿放弃到手的提成,鼓励他们勇敢尝试:“兄弟,干过物流没有?晚上8点到12点,有车接你回去,给你安排轻松一点。”甚至还亲切地提供职场建议:“干不动不用硬干,可以先放地上。”

少年们迟疑地拿出身份证,他们来自遥远的云南保山,天知道为什么找到了这里,忧惧在脸上就没有消失过。很快,接他们上工的面包车来了,中介对司机说,我这两个兄弟第一天干物流,给他们安排个好活,最好不用装卸。司机回了句,有数。便带着两位少年和其他十来个工人消失在巷子里。

在我的印象中,从对劳务市场有基本了解开始,无论按哪一年的行情,物流搬运工的时薪都至少在20块钱起步。四个小时50元,是不可思议的、从未见过的低时薪,比7年前降薪了接近一半。

好在三里桥的物价便宜,廉价浴场浴资15,再加10块钱可以在躺椅上过夜,最便宜的包子只要一块五,如果两位少年能在仓库里坚持四个小时,就能带着50回来,不仅可以在浴场住一晚上,还能吃上十来个鸡汁汤包。

三、旅店夜谈:机会还是有的

我在中介点背后的廉价旅店,认识了两位长期做日结的中年人,确切地说,是周结,或者半月结。他们告诉我:对大部分人来说,“日结”是不可能攒得下钱的,做久了人就废了。

两位都40多岁,都有不得不尽的社会义务:一位似乎欠下了债务,另一位要付孩子的抚养费。他们“周结”的工作地点不局限于吴江,几天前,一位刚去上海虹口做了半个月保安,配合区里的“创卫”工作,主要工作内容是清理楼道垃圾,或者把违规占道的收缴物品搬走。每天的工资有170元,包两餐饭,他有时会去睡35元一天的廉价床位,有时候就睡在大街上。

半个月里,他攒了近2000块钱,说比以前在工厂里挣的少,但好歹也能攒下钱。但这样的工作机会不是每次都有,他不得不极度省吃俭用。

我注意到,在零工市场里,和政府行政管理行为相关的活儿越来越多,比如创卫工作人员、马拉松保安、会展保安等。大多是维持秩序的简单工作,由政府部门外包给劳务中介,中介再来零工市场上招人,这类工作的特点是相对轻松,但工资不高,也对年龄没有严格限制,最常见的要求是“自带黑裤子,黑鞋子。”

那些因为流动性大而常年需要日结工的市场经济传统行业,比如快递物流和流水线,无论是工资还是工作机会都大幅度下降,这样一来,应聘者就宁可去做“自带黑裤子,黑鞋子”的工作,毕竟相对省力,而工资的变少可以用节省开销来应对。

我在日结职介所观察了三天,绝大部分人还是能找到活儿,虽然内容和回报并不完全如他们所愿。疫情后,长三角示范区仍然有大龄打工者的生态位,只是工作形式和内容都发生变化了。从劳动强度和工资都更高的制造业,物流业,向劳动强度轻一些的,但工资大幅降低的政府行为主导的第三产业转移。

如果没有房贷、债务、子女,也就是说,对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人来说,情况还没有到最糟,如果这就是所谓的萧条。

2017年,我在深圳三和也干过类似的工作,和在三和居住的100多号求职者被安排进南山区的一栋写字楼里,里面工作的白领已被安排提前下班,我们挨家挨户检查有无危险品和管制刀具。一位警官幽默地对我们说,还请大家用心,不然到时候出了事,追究责任是找得到每一个人的。那份工作的工资是120元,我惊讶于他的大题小作。

那时,此类工作是三和求职者的最爱,报名时总是排了最多的人,要靠抢的。进厂或者干物流虽然工资高,却劳心耗力。这种工资低,却只需要四五个小时的工作,在血汗工厂之外打开了新的窗口。

如今,这样的活儿,占据了零工市场的主流,春江水暖鸭先知——乐观地想想,这也许是某种程度的以工代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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