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对航空科学与工程学院进行院系调整的决定》
北■校字[2076]第1号
各单位:
(相关资料图)
基于《学位授予和人才培养学科目录》的修改,经国家教■部及工■部批准,现决定对航空学院做出如下调整:
1. 原飞机系、飞行力学系转入宇航学院航天器技术系
2. 原空气动力学系转入能源与动力工程学院流体机械系
3. 原飞行器结构强度系转入宇航学院,组建航天器结构强度系
4. 原人机与环境工程系脱离航空学院,扩建为人机与环境工程学院
以上院系调整应于2078年7月前完成。航空学院2075级本科生跟随调整转入新院系。2075级以上本科生及研究生保留现有编制不变。航空学院自2076~2077学年起不再进行本科及研究生招生。
(印章)
校长:■■■
2076年1月24日
……
“它的散热板长得好奇怪呀。”
我6岁的外甥女指着平板电脑里一架银闪闪的飞机抬头看我。
“这两个梯形的片片儿不是散热板,是一种叫机翼的东西。在被空气包裹的时候,只要飞得足够快,它就能产生一种叫升力的作用力把整架飞行器托起来。”我旋转了一下平板,把图中的飞行器朝向从竖直改成正确的水平朝向,“跟竖起来的火箭不一样,这种飞行器平时一般是平着飞的,它不需要喷口朝下就可以在天上一直飞……”
“不会因为重力掉下来?”她露出相当困惑的表情。
相比于21世纪初,2076年的孩子具备了前所未有的高效率学习能力。6岁儿童的物理常识已经达到了过去初中生的水平。但即便如此,她也很难理解“固定翼战斗机”这一概念。
毕竟在木星引力危机以前她还不记事,所以她从未见过那样的世界。
“不会掉下来哦,那种叫升力的作用力可以帮助它对抗重力。”我解释道。
“可是这两个片片设计得这么小,一共又能产生多少升力呢?这支小火箭看起来就很重,一直平着飞的话一定会掉下来吧,顶多会比平抛远一点……呜,我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的何止是你呢?我默默感叹,就连我自己都难以相信这个事实。
“看什么呢?又翻你舅舅平板。你呀,别把你舅舅上课学习的资料搞坏了。”
“二姐,又加班这么久?”我扭过头。
二姐比我大10岁,和我没有血缘关系。抽签政策与月球坠落危机让无数个人类家庭变得破碎不堪。幸存下来的大人和孩子们多数进行了家庭重组,我的亲人们也不例外。
“渤海的二氧化碳雪比预报多下了三天,一周前停机检修的大连一号发动机积雪严重。我们都被抽调过去了。没办法,必须要在预定时间内完成发动机再点火。”
“推进发动机有一万台,让这一台多修几天怎么了?”我颇为不解,“差这一座发动机,地球就推不动了?”
“发动机的检修是有明确时间计划的,等你毕业以后——”
“毕业以后”四个字让我心头一紧,我还没想好自己毕业以后去干什么,或者“能干什么”。
二姐并未在意到我的内心波动:“——等你毕业以后接触了‘时间节点’这个东西你就懂了。来,宝贝——”
外甥女“哒哒哒”跑过去牵起了二姐的手。
“谢谢你帮我带孩子哦,我们走咯……”
“舅舅拜拜!”
门刚关上,兜里的手机就传来了两声震动。
“还没到正式选课时间呢,我听说在我之后登录的人已经错误503了,你挤进去了吗。”
信息来自我一个叫石一鸣的同学。我俩都是北京■■■■大学航空学院的大二学生,也是航空学院最后一届学生。
“你那么着急干什么?有必要吗?”我回复。航空学院三分之二的大二学生已经主动申请转专业了,有些人宁可降级转专业也不愿继续在航空学院待下去。所以我们那几门专业课的名额肯定是充足的。与其担心能不能抢到想要的专业课,不如担心在上课人数锐减的情况下,教务是否还允许这几门课程开课。
“抢体育课啊大哥!”他说。
忘记这茬子了。
待终于挤进系统时我只剩一种名叫“人体工程”的课可以选。“人体工程”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高级,实际授课内容就是每人一台跑步机跑到下课为止。
单凭描述就知道,这是一门很累的课。
当然这门课也不是没有好处:完整上完一学期以后,你可以在期末的1000米考核里轻松跑进4分钟。所以我没有对这个选课结果表现出太多的沮丧。倒不如说,在木星引力危机以后,“抢课”这件事本身对我而言都没有太大的意义了。
我拿起平板点开外甥女刚刚看过的相册。刚刚让她感到不解的那架飞机叫“F-104”,是将近一百二十年前的飞行器。它的两片机翼很小,小到让外甥女觉得是散热板。不仅如此,它的主翼翼型还是令我难以理解的双弧形,这种前缘尖锐的翼型在亚声速时升阻力特性很差。可就是这么差劲的主翼,却能成功让整架飞机从地面滑跑起飞甚至做出过载机动。
我继续向下翻相册,每一张图片对应的战斗机都互不相同,可它们都有这统一的特点:机翼小得可怕,起飞重量却大得惊人。其中个别飞机的展长只有15米左右,全机最大起飞重量却达到了惊人的35吨!这个数据甚至大幅超过了木星危机前的中型运输机重量水平!
至于相册中那个时代的运输机,它们的起飞重量更是达到了让我感到恐惧的地步——能有将近400吨!一位大三学长告诉我,根据他对大气密度和雷诺数的换算,只要把飞行救援队现在使用的那种运输机放回地球起航前的时代,它就能获得5倍于现在的起飞重量。
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大气环境?
我点开了相册中一个不知道自己观看过多少次的视频,画面中一架带有鸭翼的小展弦比银灰色战斗机在湛蓝的天空中划出一道道优雅的小半径弧线。那架战斗机对流场产生的扰动是如此之强,以至于气流在急剧加速中出现了水蒸气凝结现象。凝结的蒸气像彩带,又像烟雾,阳光照在上面发出了七彩斑斓的散射。我还没有上过专业课,不是很了解这种流动现象背后的原理。但我明白,那个空气中还能存在水蒸气的年代……一定是航空器最后的黄金年代。
我曾经听地下城里的老人们讲过这样一件事,在他们小时候的华北大地上有一条叫做“黄河”的河流。他们告诉我,黄河的黄色是泥沙的颜色,这条孕育了我们祖先的母亲河,每年都会把亿吨级的泥沙冲入大海。
大地在流血。
这是我听到故事后的第一个想法。
如果这种现象持续下去,那大地会不会流失殆尽呢?
这是我的第二个想法。
现如今所有的河流和海洋都结冰了,我没能见证那副大地在流血的景象,但我见到了更加壮烈的东西——
流血的天空。
我曾经有幸参与了联合政府主持的青少年航天飞行体验活动。透过航天器的舷窗,我第一次见到了地球从宇宙中看去的模样。
这颗蓝白色天体的背部有一万根细长的蓝色线条,那是推进式发动机的尾焰。在它的赤道位置,两千座转向发动机喷出了更长更粗的蓝色尾焰。这些尾焰是如此明亮,以至于无论在地球亮面还是暗面都能清楚地辨认出它们。在这些尾焰的周围,无数大气微团在引射作用下跟随尾焰一同飞上了太空。一小部分动能较低的气体分子最终会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落回地球,但更多的大气分子将与尾焰中的等离子铁一同消散在茫茫太空。
散失的大气拖曳在地球后面,在太阳的照射下,它们形成了一条亮蓝色的尾迹。尾迹像一条蓝色的河流,也像一条长长的尾巴。从较远的尺度看,地球宛如一只在宇宙中艰难爬行的蓝色蝌蚪。
倒过来看,这一万两千座发动机喷出的细长尾焰就像从太空垂下的一万两千口水井。这些来自太空的水井正源源不断地从地球抽取大气。为太空中的“蓝河”提供“水源”。“蓝河”的壮丽程度是地面黄河的百倍不止,造成的破坏也同样如此。
地球的加速已经持续将近二十年,且还将持续几百年。由于地球的大气存量越多,引射效应就越明显,大气的损失速度在刚起航那几年是十分恐怖的。到了2074年,海平面大气压已经下降到0.26个标准大气压。这意味着在2074年的地表附近飞行相当于在2058年的一万米海拔高度飞行。
更糟糕的是,这仅仅是2074年的情况。2075年的木星引力危机使更多地球大气被木星吞噬。许多飞行救援队的飞机在飞行途中就因大气损失导致的升力不足而坠毁。那场惊天大爆炸虽然拯救了地球,但爆炸的冲击波也让更多地球大气散逸到了太空。地下城的老人们曾教给我一个成语叫“雁过拔毛”。如果地球是一种身上长着羽毛的“飞鸟”的话,在路过木星以后,这只鸟就再也飞不起来了。
2076年的今日,海平面大气压已跌至0.046个标准大气压,这相当于2058年的海拔两万一千米。这个高度远远超过了直升机飞行器的升限。还能起飞的固定翼飞行器也变得比钻石还要稀有。这是因为气压的降低不仅会导致升力降低迫使飞机大幅提高滑跑速度,同时也会使航空发动机的正/反推力降低。此外,减速板和减速伞的效果也会大幅度削弱。目前已经没有机场跑道能满足飞机的滑跑要求。那些还能够起飞的飞机往往是经历极致减重以后在大洋的冰面上进行超长距离滑跑起降的。可即便能够飞起来,这些飞机也不太可能携带货物了。
北京■■■■大学,这所在建校时就以培养航空工程师为己任的学校终于在2076年停止了航空学院的招生。
令人绝望的是,促成这件事的真正原因根本就不是行星发动机导致的大气损耗!考虑到大气存量越少发动机的引射效果就越弱,等到海平面大气压下跌至0.01个标准大气压附近时,引射作用就会难以将大气传播到地球引力范围外。在那时,地球的大气含量会达到一个稳定水平。尽管这时几乎所有航空飞行器都变成了废金属,但一些使用火箭助推器发射的高超声速飞行器仍然能在大气中稳定飞行。“航空器”这个概念会继续存在。
真正让航空学院关门的原因是:逐渐下降的地表温度。
今年,全球各地都出现了大范围的二氧化碳降雪。二姐今天的工作就与此有关。二氧化碳不是大气中第一种开始结晶的气体,也不会是最后一种。随着地球越来越接近太阳系边缘,地表温度会越来越低。预计在天王星轨道附近,地球的地表温度将会下降到-230℃以下。到那时,氮气和氧气将依次开始结晶,天空中将下起蓝白相间的氮氧雪花……
有趣的事实是,尽管失去了大气的散射作用,铺满地表的氮氧雪花还是会让地球在宇宙中看起来是蓝白色的。到了那个时候,地表活动服的厚度将变得和出舱航天服差不多。由于失去了大气的保护,头盔的射线防护功能也要重新设计。
要想让大气层重新恢复,有两件事情必须要做:一是让地球泊入一个距离合适的绕恒星运行轨道,让地表升温;二是利用轻元素聚变或者从其他天体采集等方式大量获取能够组成大气层的氮氧分子。
然而这两个方案短期内都是不可能实现的:地球泊入半人马座α星要等到两千五百年以后。而在温度无法恢复以及发动机持续工作的前提下,补充大气更成了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对于两千五百年以后的地球能否顺利重获大气这件事,科学界存在着一些争论。但在另一个问题上他们基本达成了共识,那就是地球当前面临的大气损失问题是无解的。“航空飞行器”马上会成为和“青铜器”一样的历史名词。那些推重比只有几分之一甚至十几分之一却能在天空中长时间飞行的人造物,在可预见的未来里再也不会出现了。
也许我真的应该像大多数转系同学一样,去学一个土木工程或者机械工程这样的抢手专业,毕业后老老实实为联合政府工作,度过遗憾但充实的一生。
可每当我产生这种想法,F-104的那两片小小的梯形机翼就会映入我的脑海。那两片浮在空中的小机翼,就像两片白纸突然落在刚刷好蓝涂料的墙面上,让我感到极度焦躁。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未曾见过光明。
所以有一个念头一直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02
新学期第一周,本科导师在一对一确认环节给我的专业方向提出了建议,那就是“高超声速飞行器”。高超声速飞行器是一种飞行速度能达到五倍声速以上的飞行器。导师推荐它的理由很简单:这种飞行器原本就是在较为稀薄的大气中飞行的,附加的火箭助推器也让它具备了以垂直发射的方式起飞的能力。可以说地球大气的损失目前对它没有造成太大影响。
此外还有一个让人苦笑的理由:它的整个系统包含有火箭部分,可以使学生了解一些与火箭推进相关的知识,方便将来找工作。
也是正因如此我听从了老师的建议,不过我并不喜欢这个专业。
我不喜欢的原因是:如今的高超声速飞行器在飞起来以后没有一架能够完好无损地返回地面。由于飞得太快且缺乏减速条件,它们最后只能以近乎撞击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这和我真正想要的东西并不一致。
我想要的是能在如今的地球表面顺利完成水平起降的固定翼飞行器。目前我还没有想到实现这个目标的办法,也没有相应的实物积累。而且说真的,对于我的这个梦想,我早已做好了奋斗十年二十年也没有结果的心理预期。
签字确认了专业意向后我背着背包离开了教室。还没到正式的下课时间,所以狭窄的走廊里安静无人。我转入楼梯间往地下深层走,一直走到了学校范围内的最底层。
门上挂着一个脏兮兮的塑料门牌,上面有一行褪色严重的字:
『北■航模队&北■航模协会』
门的旁边竖着一块相比之下崭新得发亮的牌子,蓝色底面上用黑体白字写着:
『未经批准,禁止在地下城内部放飞航模、无人机』
『——学院路派出所制』
我没有让目光在后一个牌子上停留太多时间,拉开门走了进去。
听学长说过一个事情不知真假,他说北■航模协会与北■航模队最早是在学校的地下室里诞生的。那很碰巧,如今它们又回到了一个“很地下”的地方。
打开门,耳朵听到的是加工中心和切割机发出的刺耳轰鸣,眼睛看到的画面却是两个同学在刚清理出来的桌面上认真自习。这幅怪异景象对其他人来说可能会觉得有些违和,但航模队来说刚刚好。
因为,在这个年代还愿意加入航模队的人,脑子或多或少都有点问题。
如今航模飞不了了,飞行器竞赛也没有了。无论是“追求飞行梦想”还是“追求成绩加分”,航模队都无法满足你的愿望。现在剩下的这几个队员都是“提纯”后形成的“结晶”。
我其实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毕竟“提纯”这个行为要看具体的对象。有些饮料提纯了以后更好喝。但有些饮料比如白酒,提纯了以后只能拿去擦玻璃瓶子。
昨天催我选课的石一鸣以及我自己都是“结晶”的一部分。
“石一口鸟呢!”我用能压过噪音的音量问另两个“结晶”。
“里头!”其中一个女生头也不回地回答我,继续在噪音中写着她的作业。
“石一口鸟”这个外号是我起的,我说虽然你名字叫“石(食)一口鸟”,但你穷尽一生也未必有机会真吃到一口禽类的肉。
我在用姓名开玩笑这方面一直有比较深的造诣。比如刚才回答我的那个女生叫“李向娇”,我一直在航模队宣扬“她的妹妹应该叫‘李柠萌’,弟弟应该叫‘李仆陶’”。跟那个女生一块自习的男生叫“王众青”,我说还好当初他没听他爸建议报核能专业,不然老师讲课反复提“重氢”得让他难受死。
我在活动室最深处的警戒线里看到了石一鸣。警戒线像一圈环形水坝,把看起来仿佛能像海水一样流动的杂物们挡在了外面。警戒线里面最显眼的是一个又一个圆筒状部件,这些部件有些是内部纯空心的,有些的内部则填充着蜂窝网格一样的东西。
我们俩想要制作一台风洞,一台和以往的风洞不太一样的风洞。只要拥有了它,我们就能预测飞行器在地表将能获得多大的升力和阻力,也能测量螺旋桨在地表大气中产生的推力,进而具备了研制“能够飞起来的飞行器”的基本条件。
一般来说,风洞试验最看重的是“雷诺数相似”。“雷诺数”是航空界用来衡量两个物体各自产生的流动是否相似的一个参数。就像给两台不同的显示器互相校准色彩一样,只有让风洞试验的雷诺数跟真实飞行的雷诺数相似,风洞测量得到的数据才是准的。
改变雷诺数的方式大概有三种:提高飞行器尺寸,提高飞行速度,提高大气密度。以上三种操作能让雷诺数变大,反之则会让雷诺数变小。在大气损失还未发生的年代,人们的努力方向主要是“提高风洞的雷诺数”,因为风洞模型的尺寸通常比真正的飞机小,这样很容易就会出现风洞雷诺数小于实际飞行雷诺数的情况。
但我和石一鸣遇到的问题竟然是相反的。地下城内的大气环境接近2058年的海平面标准大气,密度是如今地表大气的十多倍。虽然风洞模型比真实飞机更小,但风洞吹出来的雷诺数居然是比地表高的。如果我们想让风洞吹出有意义的结果,我们就得做与几百年来大多数航空前辈们相反的事情:降低风洞的雷诺数。
我们一开始想通过进一步缩小风洞模型尺寸的方式降低试验雷诺数。可问题在于:模型越小就越难保证它和真飞机“长得一致”(也叫“几何相似”)。这一点在对比不同缩小比例的玩具时就能感受到,受成型工艺和材料强度的限制,比例越小的玩具,形状就越简化。考虑到我们的验证机本来就有点小(毕竟我们是“北航航模队”),以我们手里拥有的材料和设备,做出验证机1/5大的风洞模型就是工艺极限了,再往小做,形状就会失真。
另外一个降低雷诺数的办法是降低风洞的吹风速度。但我们发现以我们的制造水平,风洞吹风速度越低,气流的“湍流度”就越高。翻译一下就是气流会变得“紊乱”、“不均匀”。这个问题对科研单位来说应该是能够解决的,但我们由于技术水平不足一直难以搞定。
最后一个办法也是最能有效解决问题的办法,那就是降低大气密度。如果我们能够创造出接近地面真实情况的“稀薄大气”并直接用这种气体来进行风洞试验,我们就能得到一种绝对真实的结果。这是最让人舒适的办法,也是最难实现的办法。首先,我们缺乏能够控制大气压的设备如低压气罐等。这种设备复杂且危险,大二学生是不可能被授权使用的。其次,即便我们有这种低压罐,它的个头也需要大到能把我们的小风洞装进去才行。我们几个本科生谁也没本事搞到这么大的罐子。
风洞试验的事情就这样陷入了僵局。
这也是方才另外两名队员在另一边自习没有过来帮助石一鸣的原因。他俩对这风洞试验表现出的兴趣没有我和石一鸣高。尤其是王众青,他坚持认为在2076年的今天风洞试验已经没有了意义,并声称计算流体力学(CFD)早就能对飞行器在稀薄大气中的气动力进行精确预测了。
但我看过王众青和李向娇所做的CFD模拟结果,大概是这样的:
第一次结果显示:我们这架飞机在地表大气中所获得的升力奇高无比,10米/秒的空速就能让它腾空而起。
更换了计算方法的第二次结果显示:我们的飞机在任何速度下都不能产生足够的升力。除此之外,飞机的螺旋桨根本就没有产生拉力。
再次更换计算方法的第三次结果则更为有趣,还没算出结果呢,程序就崩溃了。
问题不是出在计算流体力学这个行业身上,而是出在我们身上。我们四个谁也没有CFD软件的使用经验。我们可以算出无数个不同的结果,但我们无法知道这些结果是对还是错,也不知道我们的计算方法是否可行。
四个对固定翼飞行器贼心不死的小青年同时遇到了横在路上的一左一右两块大石头。
石一鸣意识到我来了,示意我进到警戒线内侧,好像有话要说。
“李向娇昨天说找了她舅舅,她舅舅在4系(注:能源与动力工程学院)的课题组有相关经验,她打算去学习一下。”他扭头摆弄起用来当风洞驱动部件的螺旋桨与电机。在我看来,他的这些摆弄的动作是毫无意识的,他只是在给自己找点事儿干。
“挺好啊,也就这个办法了。”我说。航空学院如今人数稀少,学生少,老师也少。想找个明白人指点实在是困难。
总之先谢谢舅舅党。
“至于风洞试验。”他放下手里的零件,“这一块你觉得还有必要继续做吗?”
“当然做啊。”
“可我们根本就没法搞出靠谱的风洞。”
“你先别急着下定论。”我突然警惕起来环顾了一下四周,在进行了完全没有必要的“外人确认”以后,我用较低但是肯定能被他听到的音量说:“办法是有的,而且是能根本性解决问题的办法。”
对方露出了将信将疑的表情:“啥办法?”
“先按我说的来。”我说,“我们不缩比了,直接把验证机的外形一比一制作出来。原来这些小小的风洞外壳都不要了。以能容纳验证机一比一外形为目标做一个新的风洞。考虑到活动室可能放不下,不做回流式风洞,做直流的。”
和让气流在风洞里走环线的回流式风洞不同,直流式风洞就像是一根内部有一个风扇的直筒管子,它的占地面积显然可以更小。
问题的关键在于我刚刚提到的“放弃缩比,直接做一比一模型”这件事。
虽然石一鸣不是特别鬼灵精怪,但他智商的底子还是有的。在仔细思考了我说的话的含义以后,他的表情从困惑变成了疑惑——
“你找到了能产生地表大气环境的设备?”
“差不多吧。”我说。
“我只知道李向娇她舅舅是北■教授,没听说你也有这么硬的关系啊。”
“这倒是,我确实没有这么硬的关系。”
“那你是怎么搞到能把这大一串杂七杂八的东西容纳进去的低压设备的。”他的表情从惊讶变成失望,估计觉得我刚才是在逗他玩。
“你相信我,低压设备是确实有的,它的尺寸很大,甚至比你目前能想象出来的最大的设备还要大。但对于把它搞到手这件事,我需要你还有他们俩的帮助,一会我会对他们再解释一遍。至于我提到的这个低压设备,其实只要你把视角从微观放大到宏观,你就能立刻发现它。”
石一鸣开始低头思考。在接下来的几秒里,他的表情随后变得异常复杂,那是一个由“疑惑”演变成“顿悟”,再变成“震惊”的过程。我能从中读出一定量的“拍案叫绝”成分,以及更多的“害怕”。
他扭头直勾勾盯着我,我则咧嘴笑了。随后,我俩的目光向上移动,投射在了同一个地方——
地下城环境控制装置的出风口。
03
我把这个计划告诉了另外两名队员,换来的是几秒钟的沉默。
“我们这么做有背处分的风险。”王众青说。
“我,们,这么做?”石一鸣噗嗤一下就乐了,“打算入伙啦?你不是觉得风洞试验没必要吗?”
“你俩告诉我这事儿的目的不就是拉我入伙吗?”王众青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他扭头看了一眼李向娇,“你什么意见?”
“我明天去我舅舅教研室的时候会尝试借一下他的统一认证卡。”她说,“教工只有通行权限,没有环控设备控制权限,到了环控室后就得靠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姐们儿,要不是男女授受不亲,我现在真想抱你一把。”石一鸣说。他随即被王众青瞪了一眼,但自己并没有注意到,“不过统一认证卡这玩意您舅舅肯借吗?”
这哥们真的一点理解能力都没有。她所描述的“借”,十有八九就是“偷”。
“这个就先不用了。”我摆手示意,“你舅舅愿意教我们怎么用CFD软件我已经很感激了,用他的卡肯定会牵连到他,还是不要比较好。反正我已经想好怎么开门了。”
我从包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在四个人面前。
这东西第一眼看上去像一个C4炸弹,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它形似炸药的结构是一片片电池单元。其余的一些突兀部位则一眼就能看出包含着线圈、电容一类的东西。这些杂七杂八的零部件被黄色胶带简单粗暴地捆绑在一起。
“也许、大概、可能,跟刘培强用的是同款。”我说。
听到这句话以后,我们四个人都笑了。
其实我怀疑在场的四个人都想到了这个道具,而我不过是一个提前把它搞出来的人而已。
这个开门道具不是我的原创。由于持续受到地区内特有的严格禁飞管控,自进入地下城以来,学长学姐们就一直在努力探索各种用于规避管控的奇技淫巧。这些流传下来的宝贵经验到了“实战”的时候了。
“你会是我们当中吃最重处分的那个。”李向娇抿嘴收回笑意。
“你闹这么大,搞不好会被退学。”王众青提醒我。
“那倒不至于,我觉得顶多也就是吃处分。”石一鸣摆摆手,这个人一如既往的乐观。
“所以干不干?”我问。
“干了。”石一鸣说。
“干。”王众青说。
李向娇没有发声。
因为她是用点头的方式表态的。
全票通过。
事后王众青偷偷告诉我,他还是觉得风洞试验没有开展的必要。他同意冒险参与我的计划的原因很简单:这个计划的想法有他妈的够疯狂,触碰到了他大脑的兴奋点。
你可能很好奇,在处分面前正常人的第一反应应该是害怕。我们一行人为什么一点害怕都没有,反而异常坚决果断呢?这就要提到我之前说过的话了——
“这个年代还愿意加入航模队的人,没几个是脑子正常的。”
新风洞的制造工作持续了将近12天,其中还包括将试验设备远程遥控化的准备。毕竟活动室变成低压以后我们是不能呆在屋子里的。原型机风洞模型的制作花了4天。这个模型并不是一架完备的飞行器,只是一个长得和原型机一致的空壳。即便如此,受人手不足的影响,模型制作所占据的时间还是比预计的要长。此外,摸清环控室的值班人员流动寻找窗口期花费了我们更多的时间,有将近20天。
总之,在经历了各种辛苦准备后,正式行动的一天终于来到了。
我们的活动室不具备气密性,要想把这里抽成低压,就必须把几道气密门/消防门之间围出来的区域全部抽成低压。我初步估计了一下,范围可能有整层的一半那么大。
幸运的是我们所在的这一层是学校最底端,除了隔壁空间与环境学院的一个小实验室以外,平时很少有人来。
一个颇为讽刺的事实是,环控设备对房间抽低压的方式也是利用气体的引射作用,这和行星发动机抽走大气的原理是一样的。这给了我一种“用敌人的技术对付敌人”的感觉。
之前的安排是这样的:李向娇负责制造一些小事件把隔壁空间与环境学院里的研究生引走,我和石一鸣负责进环控室,王众青负责放风以及在行动暴露时为我们拖延时间。所有的开门操作都由我进行。
“你知道我想到了什么吗?”我盯着手机,等着“人员已清空”的信号。
“想到什么?”石一鸣问。
“一百一十年前,苏联用一枚14万吨当量的氢弹炸出了一个巨型水库。”
“然后呢?”
信号来了。
“我的意思是,当你发现凭自己的力量难以达成某种目的的时候,你就应该想到——”我把线圈贴在了门锁上,“——借用一下更强大的工具。”
君子,善假于物。
在把开门道具贴到门锁上的那一刻,时间的流动仿佛变慢了。我的大脑在这段时间里进行了一些缓慢的思考,比如万一门没打开怎么办?万一触发了警报怎么办?万一这时突然有人来了怎么办?
但门锁很顺利地失效了,我担心的警报声也没有响起。和石一鸣对视了一下后,我用力扣下手动开门的把手,打开了通往环控室的门。
“坐吧,都找地方坐吧。”副院长说。
我们四个谁都没有真的坐下。我用余光看到石一鸣把屁股稍微向后移动了一下,但他很快就像碰到了电线一样把屁股收了回来。
“说说怎么回事儿?谁先说?”见我们没人吱声,副院长发话。
很显然,我们的计划失败了。门打开的瞬间警报确实响起了,但没有响在我们所在的位置,而是响在了保卫处的监控室里。虽然环控室确实没有人,且操作台看起来似乎不需要密码。但我们刚来得及把手放在键盘上,保卫处的手电筒亮光就出现了。
副院长姓徐,不知道他多大岁数,但看起来应该是快六十岁了。这学期我们刚好上了他开的空气动力学,所以他认识我们所有人的脸。至于他记没记住我们的名字,这我就不知道了。
“都不愿意说话是吧。”
“……”
“你说说你们,犯事儿的时候胆子这么大。到了我这儿连开口都不敢。”
没有人回复他。事到如今,我们更关心这种“训话”什么时候能结束,以及我们几个人会得到怎样的处置。对于未来的计划,我现在虽然不太敢想,但可以肯定的是风洞试验到此为止了。
副院长站了起来,打开书柜玻璃门取出了一个纪念品模型。模型的底座上写着一行金字,我看不太清。底座上方那个横跨在纤细线条上的厚重物体,从远处看仿佛是悬浮在空中一般。
“认识吗?”
其余的几个人也抬起头把目光移了过去。
“太空电梯。”我回答。
“一眼就认出来啦?你是几几年生的?”
“57年。”我说。
副院长又依次问了其他三个人的出生年份。
“那这就是你们出生前十多年的东西了。”他说,“那时候的地球大气比现在稠密得多,可太空运输任务时间紧迫,电梯必须以最快速度运行。这在气动方面会导致什么问题?”
没有人说话。
“阻力很大。”王众青打破沉默。
“我再提示你们一下,电梯在大气内的加速过载有7到8个G左右。”
“激波……”我抬起头。
“对。”副院长说,“电梯轿厢在海拔1000米高度以下就能突破声速以超声速运行。考虑到轿厢是一个巨大的厚平板外形,它受到的激波阻力大于历史上任何一个航空飞行器。这意味着什么?孙长河你继续说。”
“激波的强度很高。”我在内心里暗自惊讶他能把学生的名字和相貌对上号,现在没几个高校教师能做到这一点。
“对。那是一道极强的激波。幸运的是,太空电梯是在竖直方向运动的,这道激波不会扫过地面,因此对地表建筑没有破坏。但对天上的缆绳来说,这就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了。”
副院长的话逐渐引起了我的兴趣。我甚至有了一种错觉,觉得这时的我们没有置身于肇事者的被训话现场,而是回到了平时的课堂。
“因为气动加热?”我问道。
“确实是气动热。电梯每次上下行产生的激波都会让缆绳承受扫掠形式的加热。尽管这种加热的持续时间很短,但只要这种冷热循环的次数累积起来,缆绳还是会产生不可逆的破坏。”
“我听我舅舅说过。您做了一种喷射型热防护涂料。这种涂料会在激波加热的作用下气化,利用相变吸热以及形成的气膜保护缆绳。太空电梯每次运行时都会在缆绳上喷涂您的这种涂料,与此同时消耗掉上一次喷在缆绳上的涂料。”李向娇说。
“喷射型隔热涂料的设计思路是集体智慧的结果,不是我一个人的。”副院长站着摆摆手,他回头凝视着太空电梯的模型,仿佛回忆起了很多事情,“准确地说,当年我只是主导了涂料喷射系统这一部分的设计工作。缆绳与电梯的相对速度大于声速,要想让涂料吸附在电梯上而不是弹飞,就必须让它以超声速喷射出去保证涂料液滴与缆绳的相对速度较小。此外还必须让它和空气充分混合,以形成足够细小的液滴。这需要一种特殊的拉瓦尔喷管。”
“研究过程一定很不容易。”王众青开口。
“确实不容易。”副院长点头,“这种气液混合喷管其实有很多现成方案,但这些方案都无法满足太空电梯在高速移动情况下的使用需求。太空电梯的运行范围是从海平面到真空的连续区间,这就导致背景气压变化幅度巨大。喷管喷出的射流时而过膨胀,时而欠膨胀。液滴的混合效果也因此受到了影响。喷出来的涂料要么根本吸附不上去,要么分布不均匀。”
“可您最终……”我试图发言。
“从轴对称到二维,从塞式到钟型,一共107个方案,孩子们。”
我们四个呆在了原地。
“呵呵呵。”副院长笑了起来,“其中只有39个方案是我们自主设计的,其余的设计都是在550的辅助下完成的。那时候550系列还只有基本型,叫Model 550。在最后定型的设计中,有60%的内容来自M550,剩下的才是人类设计的部分。可以说,引入M550是当时最正确的决定。如果没有M550,我们是不可能按期交付喷射系统的。”
“扯了这么远。我想告诉你们什么道理呢?孙长河,你来说。”
我犹豫了几秒,因为我想到的回答和我今天的行为脱不了干系。我有点怀疑副院长是在故意引导我想到这个回答——
“会借助工具的力量,是人类文明的重要体现。”下定决心以后,我说出了这句话。
“但未经申请擅自改变室内气压依旧是很危险的行为。你们,你,想过这样的后果吗?”对方问我。
我自认为想过,但我没能想全。在与副院长的后续对话中,我逐渐意识到了自己的计划到底有多危险。
首先,气压的变化会让液体的沸点降低。任何含有水分的物体都会因此瞬间脱水,这种变化可能会它们造成不可逆的破坏。
其次,无论是航模队活动室还是隔壁空间学院的实验室,都存放有一定量的密封容器。气压的降低会让这些容器因为内外压强差而破裂,导致里面的有机溶剂、化学试剂等液体流出。它们有些会像水一样汽化,进而产生大量有毒气体,还有可能互相接触产生化学反应。
最后,当我们把气压恢复到标准大气压时,已蒸发的各种药剂会重新变回液态。液化后的它们会随机附着在附近的物体上,这几乎相当于把化学试剂均匀撒在了房间内所有物体的表面,因此很有可能导致严重的安全事故。
“对不起,徐院长。”我深深鞠躬,“我们错了。”
“呵呵,叫徐老师就行。”他说,“如今的航空学院,教师头衔比行政头衔稀有多了。”
是真的,虽然行政岗位基本健全,但院里的教师和学生已经不剩多少了。
“说到底不就是想做低雷诺数的风洞试验么。”徐老师把我扶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这么简单的事,为什么不找我呢?”他说。
04
回顾这一段经历时,我也很好奇自己为什么从未想过向航空学院的教工求助。作为空气动力学的授课教师,徐老师同时拥有实验流体力学和计算流体力学(CFD)两个领域的知识。他教会了我们在不改变大气压的前提下进行低雷诺数风洞试验的方法,也教给了我们一些CFD领域的基础知识。
我们增加了风洞桨叶的片数,降低了桨叶的弦长,最后改进了过渡段和整流装置。如今我们的风洞已经能制造出比较均匀的低速气流了。虽然这股气流不是特别完美,但这种飞跃般的进展依旧让我们欣喜。
徐老师还告诉我们,把风洞的试验段出风口做成扁胖的椭圆形,可以让气流更贴合飞机的正视图投影,提高气流的利用率。虽然这会让风洞截面出现一个从圆形变成椭圆形的过渡段,让设计与加工变得复杂,但在兴奋劲头的驱使下,我们还是一鼓作气把它做成了。
在风洞调试完成的那一天,徐老师建议我们给风洞取名为“D16风洞”。这是航空学院的正式风洞编号,“D”代表低速,“16”代表出现的次序。这个建议让我们受宠若惊,但徐老师说这是我们应得的。我一开始以为这只是一个口头上的玩笑称呼,但没想到徐老师真的帮我们申请了科研设备登记。让我更没想到的是,这份申请居然被北■资产处“通过”了!
以上是与风洞相关的事情。在CFD方面,徐老师教给了我们大二学年接触不到的相关知识。这些知识不是特别深入,但足以让我们看懂软件界面上那些魔法咒文一样的行业术语了。
除了以上这些,徐老师还让我们学习了航空行业的一个重要概念——“标准模型”。标准模型又叫“标模”,是一种行业内统一的基本外形,比如一个翼身组合体、一个圆柱形机身、一个螺旋桨等等。通常情况下,一些比较权威的气动机构会针对标准模型给出大量它的风洞数据、CFD数据,甚至是试飞数据。其他机构可以对同一个标模吹风,将自己的数据与权威数据进行对比,以此判断自己的风洞或CFD软件的测量或计算结果是否准确,进而校正自己的风洞和CFD软件。
在标模的帮助下,我们成功对自己的风洞进行了标定,王李二人也找到了最能贴近真实数据的CFD计算方法。
我们,终于具备了开展飞行器设计迭代工作的基本条件!
在徐老师基本结束对我们的“课外辅导”的那一天,资产处派人给我们送来了刚刚制作好的刻着“D16风洞”字样的金属牌子。
我们站成了一排。徐老师从资产处老师的手里接过牌子,亲手把它交给了我们。
“孩子们。”他扫视着我们四个人的面孔,“我在你们的身上看到了最珍贵的东西,这是如今航空学院最珍贵的东西,也是这个时代整个人类最珍贵的东西。”
“莫航事件”发生后我回顾了一下这段经历,也许徐老师和学校早就预料到了我们的试飞计划定将失败。这些行为可能是出于怜悯和同情特意安排的。这有点像几个辐射病III期的病人在哄骗一个辐射病I期的病人,也有点像被生活磨去棱角的成年人在保护孩子们的童真。
但我们当时还沉浸在“获得气动力预测方法”所带来的喜悦当中。那一段时期我们仿佛有着用不完的劲头,所有人都把课余时间花费在了航模队基地。我和石一鸣和以前一样负责风洞吹风。与此同时我俩把自己的笔记本都借给了王李二人,供他们数值模拟使用。
具体的工作主要围绕着气动布局的设计与迭代展开。不同的升力面布局,不同的动力布局,不同的机翼翼型……我们花费将近120天的时间做了共21个方案。其中风洞试验覆盖了其中的9个,CFD覆盖了全部21个。
对于既进行了风洞试验又进行了CFD计算的那9个方案而言,风洞试验的测量结果与CFD的计算结果呈现出了比较好的一致性。虽然数值不是处处吻合,但变化趋势是较为一致的。这间接证明我们的气动力预测方法是靠谱的。
然而这120天我们并未保持住一开始所拥有的士气。俗话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们的鼓气次数远超三次,随着这个次数的逐渐累积,名为“失败”的东西像盘旋在濒死动物头顶的秃鹫一样开始逼近我们。而我们也真的像一个个濒死的动物一般,失去了原有的精气神。
在基地的显眼位置我们立起了一块白板,上面有一张巨大的表格。表格的横坐标是气动布局方案的编号,从1到21。纵坐标则代表方案能获得的最大实用升力,以及这个布局制造出来以后的预计将获得的重力。
21个方案在表格中形成了42个数据点。
在第21个方案计算完成的那天,我拿起一支红色的笔,将白板上所有代表最大实用升力的数据点用折线连接起来。
紧接着,我换了一根黑色的笔,把代表重力的数据点也用折线连接起来。为了画得醒目一些,我特意把线条描得很粗。
最终得到的一黑一红两条折线仿佛两条狂舞的巨蛇,代表重力的“黑蛇”明显高出代表升力的“红蛇”许多。从左往右看,它们时而相向而行,时而相背而行。前者的每次出现都会让我们心里泛起一丝欣喜,后者则让我们一点一点变得绝望。
从1号到21号,黑线与红线没能在任何一个位置实现“握手”。在15号方案的位置二者最为接近,但黑线依旧高出红线20%左右。
“不能更轻了吗?蕉哥?”石一鸣仍然不死心,“如果我们努努力,少做几根翼肋,把翼盒缩小一些,然后尾撑再多镂空一点……”
“这个重量已经是我给出的最乐观估计了。如果我们真的开工,真机的重量只会更大。”李向娇合上笔记本。她兼职负责评估各个方案的实际重量。也正因如此,她似乎比我们更早做好了心理准备。
我抬头看着墙上挂着的标语。
『为减轻每一克重量而奋斗』
从2004年重建到如今的2076年,这条标语一直是北■航模队的核心精神之一。飞行器制作就像拧抹布一样,只要用力拧,总能再挤出几滴水的。这也是石一鸣不愿死心的原因。但20%的差距所描述的仅仅是当前升力性能与“升重平衡”之间的差距。为了让飞机在空中能够转弯,真正的实用升力起码要达到重力的1.2倍以上。这样一来升力和重力的差距几乎翻了一倍。这个差距已经上升到了物理规律的层次,不是“多减几克重量”就能填补的。更何况,李向娇一开始算的就是乐观数据。
“实际上……”王众青好像下了很大决心去开口,“我给出的升力也是乐观数据,实际的升力……可能会比这个小。”
“哗啦——”有声音响起。
我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声源的方向。声音来自基地墙上一个挂起来的翻牌显示器。上面显示的数字变化了,从“0.039”变成了“0.038”。
这是我制作的一个地表气压显示器。它会实时采集NASA发布的最新气压数据进行显示。也就是说,现在的地表只有0.038个标准大气压了。
我采用翻牌式设计的理由很单纯,就是单纯觉得这种在上世纪机场航站楼广泛存在的机械显示器很酷。但实际做成以后我很快就后悔了。这种显示器每次变更显示内容都会发出机械结构运作的哗啦声。如果这种声音没有被赋予额外含义的话,我们谁都不会计较它。但很遗憾,这个声音是有额外含义的,它的每次响起都在宣告大气密度的降低。
我找了个能坐的椅子坐了下来,朝随机的方向扭了扭头,给自己找了个能安置视线的地方。其他三个人或坐或站,都停留在原地。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或者说,谁都不知道接下来还能说些什么。
“那个,我家里的门禁快到了。”李向娇站了起来,开始把笔记本往背包里装。自认识她以来我从未见过她把“门禁”当回事,这还是第一次。
“我也该走了。”王众青也跟着站起来。
“你家也有门禁?”石一鸣说,他脸上挂着的似乎是冷笑。
对方并未回复他。
“没事,都走吧。我今天也早点回去了。”我说。
刚才说出“今天”两个字的时候,我内心的某块地方好像被人拧了一下。因为我不确定这个队伍的“明天”是否存在。
“走吧,鸟哥。”我拍了拍石一鸣的后背。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了。
石一鸣没说什么直接起身离开了,连头都没回一下。我跟在他后面。手握在航模队基地门把手上的那一刻我回头看了一眼。原本用于制作飞机的原材料还堆在原处。由于我们尚未开始试飞机的实际制作,所以除了用来验证制作工艺以便预测重量的一小部分原材料被用掉了以外,大部分原材料都是整齐完好的。
我目光移动到占据了大部分室内面积的风洞上,为了防止风洞的气流干扰到室内其他物品,我们给它制作了一道简陋的透明幕墙。在幕墙外面,9个小小的风洞模型摆成了一个方阵。虽然彼此能以兄弟相称,但说实话,它们长得一点都不像。
紧接着,我看向早就停机的切割机和加工中心。这两台机器是基地的主要噪音来源,它们停机以后形成的安静一直在给我造成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看着还亮着的待机指示灯,我好像想起了什么,于是走过去把电源一个个关掉。紧接着我抬头看向最后一样物品——那个我亲手制作的地表气压显示器。
我拔掉了它的插头。
一个月后,我在食堂吃饭时刷到了这样一个新闻:MIT某学生小组进行的飞行器试飞实验以失败告终。虽然这个结果没有出乎预料,但对同行的好奇心还是驱使我查找了这个事件的更多信息。
我很快找到了一个相关视频。除了螺旋桨的设计稍有不同以外,视频中的飞行器与我们评估过的某个常规布局方案非常相似。我在视频中看到,尽管螺旋桨的转速已经很高,但飞机的加速过程依旧十分缓慢。飞机在布满冰雪的地表加速了足足五分钟之久,可机轮直到最后也没有出现长时间离地的迹象。在进度条的末尾,操纵手关闭了油门输出,视频转为结尾字幕。
没劲。
我把手机丢到一边,接着啃手里味道跟水泥渣子一样的馒头。
时间又过了两个月,新学期开学了,我升入了大三。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一个在莫斯科交换的同学发给了我另一段视频。
和做任何事情都会碰巧被国内媒体发现的MIT不一样,莫斯科航空学院的事情很少能出现在我的视线中。若不是有同学在那里,我还真没机会知晓这件事。
视频中,几名莫航的学生同样在进行飞行器试飞实验。他们的飞行器与我们的以及MIT的都不一样,是一个腹部安装有火箭助推器的动力滑翔机。红色的小飞机被安装在几根垂直向上的导轨之间,通过火箭助推完成了颇为迅猛的加速垂直爬升。这种起飞方式和航模运动中的“S8D项目”基本相同,也颇有二战末期火箭动力截击机的感觉。视频中的小飞机拖着一条灰白色尾迹笔直冲上天空。紧接着,火箭燃料用尽,一个小点从红色的飞机轮廓上分离出来。那应该是为了减重减阻而被丢弃的火箭助推器空壳。
看到这里,我的心里居然泛起了一丝兴奋与期待。虽然这架飞机不是水平起飞的,且失去火箭动力以后只能进行无动力滑翔,但它此刻的飞行速度比我们的方案以及MIT的飞机都要高出许多,估计有后者的两倍。考虑到升力与速度的平方成正比,这架飞机是有可能获得足够让自己持续滑翔的升力的。
然而我期待错了。
分离了助推器以后,红色的飞机轮廓依旧保持着大角度爬升的运动轨迹。我几乎是瞬间就意识到了这意味着什么。
它没有获得足够多的舵效,也没有获得足够让自己改变运行轨迹的升力,或者说垂直于运动轨迹的法向力。
视频中的小飞机在重力的作用下速度逐渐降低,运动到了最高点。随后,它保持着机尾朝下的姿势进入了向下坠落的过程。
这完全不是滑翔,这是一个纯粹的抛体运动。
比起我们的论证与MIT的飞行器,莫航的这次实验更有资格成为航空飞行器的死刑宣判书。
虽然我很不甘心,非常不甘心,极其不甘心,但世界已然如此。我们渺小的人力,又如何能撼动宏大的物理规律呢?
大三上学期,经过四人统一表决,北■航模队的地表试飞计划被无限期搁置。徐老师对我们的决定表达了惋惜和尊重。我们四个人陆续回到了加入航模队以前的生活。这时我发现了让我微微惊讶的事实,那就是暂停了航模队活动以后我的时间竟然是如此地充裕。所以——
我谈恋爱了。
05
“我听我丈夫说……可能真的来不及了……”
“应该不会吧……都这么远了……”
我用余光瞥了一眼邻桌正在对话的两个女人。
这都2077年了,怎么还有这种复古言论?
自我记事以来,民间对太阳的争论就一直存在着。主要的派别有两个,第一个是“时机错失”派。这个派别的信徒对太阳氦闪有着极度悲观的看法,他们认为地球极有可能已经错过了最佳逃生窗口。十几年来他们一直在提出诉求,要求联合政府提高行星发动机运行功率让地球更早离开太阳系。
第二个派别则是“太阳安全”派。这种说法的信徒认为几十年前做出预测的科学家得出了错误的结论。太阳氦闪根本就不会爆发,整个地球都被拖入到了一个愚蠢的计划当中。这个派别中还有一个分支,那就是“阴谋论”派。这个小派别的人认为整个流浪地球计划都是邪恶的肉食者们为满足自己的统治野心所掀起的一场巨大阴谋。
两个主要派别的信徒都将对方视作自己永生永世的敌人,争吵、冲突,甚至流血事件,每年都在发生。我有几个同学就分别属于这两个不同的派系,自入学以来我从未见他们坐在一起过。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上述两派信徒的心态也在不断变化。导致这一现象的根本原因是持续增加的地日距离。近年来,“时机错失”派的心态逐渐变得平稳了许多。如今在舆论场中很少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了,这也是我刚才对那两个女人讨论的内容感到惊讶的原因。
但“太阳安全”派的人就不好受了。加速的时间累计越久,地球返回原太阳系轨道的可能性就越低。地球所经过的每一个天文单位,都将成为把他们钉死在十字架上的一颗颗新钉子。所以与“时机错失”派相反,流浪地球计划的执行时间越久,“太阳安全”派的信徒就越烦躁、越绝望。
“所以你觉得……会爆发吗?”我没敢从嘴里说出“太阳”这个词。这个避讳一方面来源于我从小接受到的教育灌输给我的恐惧,另一方面是为了防止别人听到我和我的女朋友在讨论太阳。
听到我的这个问题,她停下了筷子。
我的女朋友是空间与环境学院的一个研二学姐,她的实验室就在我们隔壁。之前的抽低压计划虽然没能成功,但还是给她的实验室带来了些许困扰。为了表达歉意,我把担任实验室学生负责人的她请出来吃了顿饭。可能是“追求梦想”的人对女生来说有种特别的吸引力还是什么别的理由,反正后来她成为了我的女朋友。
她所在的学院研究的正巧就是宇宙中那些东西,尤其是太阳,所以我觉得她的看法应该比我靠谱许多。
“如果我说明年就会爆发,你信吗。”
她停下的筷子重新动了起来,刚才我的问题也许扰乱了她的进食过程,但此刻她又重回“正轨”了。
“你们是专业的。”我说。
“专业的人,说话就一定靠谱吗?”她把一块地龙冻在酱油里蘸了蘸然后整块塞进嘴里,说话的声音也随之变得有着含混不清,“你们总是想从专业人士的嘴里听到一些对复杂混沌系统的决定性结论。这种结论呀,其实就没几个是绝对科学的。”
“咻——”趁我消化她的讲话的功夫,她以一种很快的速度把最后一块地龙冻夹走了。
地龙冻是人类进入地下城以后发明的一种新菜品。它的做法和福建人用沙虫制作的土笋冻一样:把地龙放养一天吐去泥土,再放到水中熬制。待热汤冷却以后,地龙体内释放出来的蛋白质就会在水中凝结,让一锅汤变成一大块晶莹的冻状物体。这时再将其取出切好即可。
“决定性结论不科学?可流浪地球计划本身就是基于‘氦闪会在三百年内爆发’这种决定性结论而执行的啊?”我说。
“这个结论——”她向前探身在我这边寻找着什么东西。一缕长发从她耳边垂下,引走了我的目光。
“——这个结论是科学家下的吗?”
她找到了目标,紧接着用两根手指夹走属于我的那杯大果汁送到自己嘴边,咬住了细细的吸管。
“什么意思?”我无心计较这件事,只关心刚才飘过的那缕头发和她刚才的话。
“对于这种复杂混沌问题,科学家只会告诉你:根据我们的预测,这件事将会有‘多大的概率’发生。即便是氦闪这种与所有人的性命相关的问题,这个特性依旧不会改变。‘氦闪一定会爆发’这种话,只有政治家和媒体说得出来。”
“……”
“当年预测的概率有多大?”我问。
“以当时具备的恒星演化模型,加上所有的探测手段以及所有计算方法,得到的结果是:三百年内爆发的概率是百分之97,一百年内爆发的概率是百分之……百分之……呃……百分之85?”
这种磕磕绊绊的句子很容易让我觉得这两个数字是她刚编出来的。不过和她相处已久的我明白,这正是她古怪性格的一种体现。在如今的地下城里,还持有这种性格的女生已经十分罕见了。
“滋溜滋溜——”
被吸干的大果汁瓶发出了空响。她用食指不停弹击着瓶身,试图让一些壁面上的小液滴坠落到瓶底汇聚,这样可以再喝一口。
“所以我从未反驳过那些反对流浪地球计划的人。毕竟赌狗哪里都有嘛,万一他们……赌赢了呢?”她最终榨干了瓶子里的最后一点果汁。
“你刚才说的是‘当年’的预测。现在对恒星建立的模型应该比当年更完善了吧。预测的数据也会更准一些?”
我看到她在扫视只剩空盘子的桌面,于是目光也跟她一起移动。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我好像完全没吃饱。
“现在的预测当然会更准。”她说,“你还记得我刚才向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我搜索了一下自己关于这段对话的回忆。反复确认了第一句话的内容以后,我像是做了什么坏事一样不敢提高自己的音量,用嘴型向她提问——
“真的?”
她点了点头。
“真的是明年?”我问。
她又点了点头。
我人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胸闷气短的感觉。
“你们实验室的结论?”我接着问。
“全世界。”她说。
“为什么不公开?”
“既然我能告诉你,你就应该明白,快要公开了。”
怪不得刚才那两个女人在讨论“来不及了”的事情!
呕吐意开始涌现。我的大脑有些晕眩,整个上半身仿佛在左右飘摇。
“太阳氦闪的危害”,这是每一个在地下城长大的孩子从小都要接受的教育。“太阳氦闪”对我们而言,就好比白糖面前奔涌而来的沸水、纸堆头顶落下的火柴。这是如今地球上所有人类最害怕的东西,不论国籍、不分信仰。刚才提到的“时机错失”派和“太阳安全”派就是最好的证明。这两个派别虽然观点不同,但它们都建立在一个共同的基础之上,那就是“太阳氦闪是可怕的”。所以前者才想要加速逃离它,后者则试图否定它的存在。
我试图让自己冷静,和女友的心态相比,我这种表现未免有些丢人了。当然我十分明白,即便太阳氦闪明天就爆发,她的心态应该还是会和当前一样,因为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那它的威力,不,我的意思是,我们那时的位置够安全吗?”
“你猜?”
“我不猜。”我说。
“你猜个具体的,嗯……就猜个地表温度吧。”她不肯放弃。
“50度,呃,摄氏。”我随口说了一个数。
她摇头。
“直接告诉你吧。”她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预计会超过零上150度,这个温度会持续超过两个小时。”
“肯定会对地表造成一定的破坏,但只要避灾工作做得周全一点,不出意外的话我们都能活下去。”她继续说。
不知道为什么,知道“大家都能活下去”这件事并没有让我产生多大的喜悦。我现在的心情居然异常冷静。大脑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疯狂运算让我没法把精力分配给情绪的产生。但我并不清楚大脑在运算的内容具体是什么。
“别说那玩意了,说说你吧。”她向后一仰,靠在座椅靠背上,“你真不打算做你那些东西了?”
“我没有不打算做,我从来就没有放弃过,直到现在。”我说,“只是大气条件已经恶化到了计划无法开展的地步,我没有办法。”
“真无聊。”她说。
“什么无聊?”
“你,或者大气层,具体是谁无所谓。”她说。
“可我真的无计可施了,大气的总量已经所剩无几了。没有足够的大气就没法让飞机飞起来,毕竟巧妇难为无米……”
我仿佛变成雕塑一样静止在原地。阻挡在深层意识和表层意识之间的墙壁被瞬间击穿,我终于明白自己的深层意识刚才在思考的到底是什么了,然后——
冷。
真冷。
先从头皮开始,然后是两根手臂,紧接着传到胸口与后背,最后从大腿传到小腿。全身的鸡皮疙瘩仿佛被从头顶浇了凉水一般依次立了起来。
『预计会超过零上150度,这个温度会持续超过两个小时』
声音在脑内回放。
“怎么啦?你?喂?”女友摇晃着我的肩膀。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处于一种半站半坐的诡异姿势。
“想起什么了?呆成这样?”她问。
“我去结账。”我说。
“都结完了,这顿我请了。”她说。
“……”
我们离开了店铺。街道上的路灯进入了模拟黄昏的阶段,颜色变成了橘色,但亮度没有明显减弱。
我抬头盯着其中一个光球,在脑海里把它想象成“那个东西”。
紧接着,我转身跟自己的女友面对面,迎着她微微惊讶的表情抱住了她。
“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了。”我说。
“是吗?真好。”她回抱着我。
“谢谢。”
“虽然不知道你具体在谢哪个方面,但我收下啦。”她说。
紧接着,她轻轻把我推开,对我说:“那,现在……去做你该做的事?”
我说那是当然的。
06
我把自己的新计划告诉了另外三名队员。
“这个预测准确吗?如果氦闪明年没爆发该怎么办?还有不到两年我们就毕业了。”王众青问。
“如果很不巧没有人留在本校,可以把验证机传给后继的航模队队员们,让他们接替我们等待时机。”我保持撑桌子站着的姿势说。
“那如果要等五年甚至十年呢?那时候地球会越过海王星轨道。如果氦闪到那时才爆发,地球受到的热量冲击就会很小,海洋也无法提供足够蒸气介质了。”王众青继续追问。
“明年爆发的预测是否准确这个问题不用担心。”一直没说话的李向娇开口了,“因为我姑姑也是这么告诉我的。下个月1号,通知以及紧急应对方案就下来了。”
“您姑姑是……算了,我们继续吧。”我决定少问一些不该问的事情。
“所以我们在新计划里该做些什么?”王众青立刻转变了态度。
“首先需要明确的问题是:沸腾海洋产生的水蒸气,能让我们的地表大气获得多大的密度增幅?”我扭头问李向娇,“蕉哥?”
“我需要算一下。这涉及到水蒸气本身在不同气压下的密度参数,还要对全球海洋在氦闪爆发期间的蒸发量进行模拟。这些都需要时间。”她在笔记本上以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速度记录着一些东西。
“虽然这么说非常不好意思,但麻烦你尽快了。这个问题不算好,布局设计就没法开展,我们所有的下一步都是无稽之谈。”我扭头看向其他两个人,“我还有一个问题:由水蒸气构成的大气导电吗?会不会让飞机的电装短路?”
“水蒸气本身只是气态的水分子,不像液态水一样内部可具有很多离子,所以导电性能会比液态水差很多。”王众青接过我的提问,“不过这里存在一个问题,就是海水中的盐分可能会对新大气的导电性能产生影响。不过我也只是猜测,还需要进行具体的分析。”
王众青在这里提到了一个名词——“新大气”。这个词汇得到了我们的一致认可,后来我们都开始用“新大气”称呼那个特殊时刻的地球大气了。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说,“以我们的技术能力,能制造出可承受150℃以上高温的飞行器吗?电装?以及结构?”
对于这个问题,所有人都把目光移向了石一鸣。
由于他低下了头而我是站着的,所以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不是不可能……”他说。
“那真是太好了。”我说,“然后我们——”
“但我关心的不是这个问题。”石一鸣突然抬起头打断我,他的音量有点大,语气也变得异常强势,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我问你,你是不是盘算着亲自去地面试飞?”他说,“飞机不是活物,当然有可能承受住这个温度,可你自己呢?”
除我以外的两个人都对他的话表示出了惊讶。随后,李向娇缓缓说出了她所认为的方案:“我们提前在地表布置一个小型的无人机机库。机库在装有维护、充电设备的同时也能充当一个通讯基站。等时机成熟时让机库自动展开,这样一来压根就不需要有人上地表。”
“我也是这么以为的。”王众青说。
我朝他俩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听我说话。
“石一鸣说的没错,我确实盘算着那时上去一趟。地面上变数那么多,没人在现场总归是不行的。此外就是……把无人机机库布置在地表这件事,我觉得可行性不大。”
所有人哑然。
我们不是造不出具备上述功能的无人机机库,真正阻挠这个方案的因素来自外界。
“总之,飞机最后还是得靠人背上去,而且是偷偷摸摸的,试飞过程也要如此。”我说。
“可上去真的很危险。”
“说实话,如果需要让你上去的话,我都不敢继续往下做了。”
王李二人如此说着。
“可你们要想清楚。”我轮流注视着他们的眼睛,“如果我们的计划能够实现,那这次试飞就会成为两千五百年以来人类的最后一次航模飞行甚至是航空飞行。我真的不想放弃这最后的机会。”
“我就知道你得这么说。”石一鸣说,“你他妈放个屁能蹦出几个响我都能猜得一点不差。”
“可在那种环境下你要怎么幸存下来呢?”李向娇问。
“这个倒是不用担心。”我说,“哥们站着上去就没打算躺着回来,我自有办法。”
“没事,你要是真死在上头,等氦闪过去了我上去给你烧纸。”石一鸣看了看另外两个人,“我们都去。”
“我先把你这句话当成你帮我立的反向flag好了。”我说,“那个什么,最后我想确认下,这个在氦闪期间用水蒸气作为气体介质进行飞行器试飞的计划,有没有人反对?或者说……有人想退出吗?”我说。
我从他们的眼神里得到了答案。
“好,现在请允许我替全世界所有对航空飞行仍抱有梦想的人,谢谢在座的各位。”
我深深地朝他们鞠了一躬。
新的计划,启动了。
我们在计划一开始就遇到了一个大问题。那就是分析“新大气”参数的难度我们想象的要高许多。初步论证后我们意识到:受地球受热不均影响,处于氦闪照射区的北半球海洋会融化甚至沸腾,沸腾产生的水蒸气会自发向南半球流动。在流动过程中,气体的温度会随着太阳入射角的变大而逐渐降低,最终导致水蒸气冷凝脱离气态。
这是一个极其复杂的动态过程,它涉及到传热学、海洋物理、大气物理以及涉及多相流的计算流体力学等多种学科,已经远远、远远超出了本科生的能力上限。所以我们最终还是通过李向娇向她姑姑求助,获取了联合政府内部文件中关于“海洋蒸发及其衍生灾害应对措施”的这一大章。基于这部分内容,我们用逆推的方式得到了氦闪爆发时新大气会具有的部分特征。
首先,联合政府的文件证明“新大气会从北半球流动到南半球”的猜测是正确的,只不过我们低估了这种流动的威力。新大气的体量是如此的巨大,它的一个小涡团就足以对应人类眼中的一场大风暴。所以届时整个北半球将刮起一场史无前例的全球性风暴。从联合政府在“风暴灾害应对措施”这一小节的描述来看,这股风力的级别远远超过了小型飞行器的运行范围。
这一结论对我们而言无疑是一道晴天霹雳。
其次,在整个氦闪爆发期间,地表大气的参数是动态变化的。一开始,大气密度和温度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升高。但由于氦闪的能量密度在持续下降,这个升高过程会在某一时刻进入拐点。拐点之后,新大气的温度会持续降低,水蒸气也会因此变成雨滴乃至雪花落回地面。这将是一场超大范围、超大量级的降水/降雪过程,洪灾和雪灾将在世界各地先后出现。更加恐怖的是:等太阳氦闪结束以后,这些地面上的积水会原地结冰。大量地表设施要么被冰面封住,要么被膨胀的结冰过程破坏。因此,我们在联合政府的文件里翻到了大量关于降水、降雪、雷暴、结冰等灾害的应对措施。
一头是风暴,另一头是降水。看起来老天无论如何都不打算给我们试飞的机会了。
但在阅读“降水灾害应对措施”时我们注意到了一个细节。那就是风暴和降水这两种灾害并不是无缝衔接的,二者存在着一个20分钟左右的“过渡期”。在这个“过渡期”里,地球几乎实现了“冷热平衡”,新大气的各项参数会达到一种微妙的缓慢变化状态。
以风力为例,虽然“过渡期”的气流具体风力等级仍不明确,但从防灾文件的逆推结果来看,它低于灾害预警的范围。
而在温度这方面,“过渡期”的大气温度几乎就是氦闪期间大气能获得的最高温度,这期间的大气密度也十分接近密度极大值。
事到如今,这个长达20分钟的“过渡期”成为了我们最后的希望。
气压数据及大气密度数据不需要逆推,出于方便救灾人员设置活动服环控系统参数的目的,这些数据被直接写进了文件里。数据表明:在过渡期中,地表气压接近0.19个标准大气压,而大气密度将达到惊人的0.28kg/m³!
我当然知道这远远比不上几十年前的大气密度水平,但这个数据对我们来说仍旧像一个极度干渴的人突然掉进一池清泉。虽然尚未开始设计,但我们都觉得“我们的飞机腾空而起”已经成为了一件板上钉钉的事情。事后开展的气动分析的结果也表明确实如此——我们原来的方案只需要基于新大气的雷诺数和大气密度进行微小的修正,就可以获得充足的升力。
我真的从没打过这种富裕仗,所以提出了一个建议:把全机重量指标提高一些,多出来的重量分给结构,让飞机具备快速组装的能力。具体目标是单人在身着地表活动服的情况下能在3分钟内完成全机组装。
在此基础上,我要求零件状态的飞机必须能放进宽高低于0.5m,长度低于1.4m的箱子以内。
负责结构的石一鸣对此表现出了极度的不满,但他没有表示反对。因为他知道我的目的是什么。
也许我还是需要解释一下:在太阳氦闪爆发的危险期间,没人会允许几个小屁孩跑到地面上玩“飞机过家家”游戏。我们最后的计划肯定会以一种偷偷摸摸、争分夺秒的方式进行。所以要想计划成功,“便携”和“快装”这两个条件几乎是必须满足的。
石一鸣最后交出的答卷非常漂亮——他设计的结构方案在满足静力指标的前提下只需1分钟就能完成单人组装,且没有超重。
那么作为一个咄咄逼人的刻薄总师,我自然而然地向他以及所有人提出了新的要求——把飞机的起飞重量指标提高一倍,对机身进行大改以实现一个新功能。
这个要求是如此的得寸进尺和不要逼脸,以至于所有人在第一时间对我抛出了劈头盖脸的反对和怒骂。我当时甚至有一种幻觉,就是我的耳朵正置身于北京动物园的戈壁展区,因为里面到处都是奔跑的羊驼。
但在安静下来听取了我的陈述以后,他们还是默默同意了我的要求。因为我知道,我提出的这个“机身的新功能”对每一个北■航模队队员来说都是无法拒绝的诱惑。无论是当下、过去还是未来。
最后设计完成的新气动布局是一个很标准的上单翼常规布局方案,平垂尾布局就是简单的倒T字形,没有任何花里胡哨或者“看起来很酷炫”的形状。它的零部件尺寸很极限,摆放好以后几乎完全贴到了箱子的边缘。
随后,我们对全尺寸样机开展了全机耐热试验、螺旋桨拉力测试、全机风洞试验,以及具有破坏性的全机静力试验。这些测试和试验的结果不能用完美来形容,但都达到了够用的水平。
在此基础上,真正用于试飞的飞行器被我们制作了出来。我们一共造了两架,第二架是第一架的备份机。除了主翼上喷涂的编号一个是“01”一个是“02”以外,两架飞机是完全相同的。
从新计划开始到两架飞机制作完成,我们总计只花了60多天。现在时间才刚到2077年年末。距离太阳氦闪爆发不能说很远,但起码还有充足的空闲。不知为何,我们所有人都有了一种“提前写完暑假作业”一般的诡异感觉。
这时,蕉哥提出了一个建议。
她说我们应该为这两架飞机取个名字。
07
我们最终想到的名字有很多个。
第一个是“希望号”,取自“希望在这个年代是像钻石一样珍贵的东西”。
第二个是“勇气号”,这个名字取自周喆直先生那句著名的“人类的勇气可以跨越时间,跨越当下,跨越未来”。
第三个是“好奇号”,代表我们四个人对航空飞行的向往和求知欲。
第四个是“机遇号”,象征着我们抓住了太阳氦闪的爆发为我们提供的宝贵机遇。
在提出第四个名字以后王众青指出我们需要改变一下命名风格了,因为四个名字中有三个是火星车用过的名字,余下的一个是初代国际空间站的舱段名。他认为这些都是航天领域的东西,而我们是在为航空器命名,应该用一些和“航空”有关的。
所以他提议我们给飞机取名为“冯■四号”。
尽管话音未落他立刻找补说自己只是想讲个笑话,但我们还是把他痛骂了一通。
最后的结果是,一号机被命名为“希望号”,二号机被命名为“勇气号”。
在命名确定的那一刻,我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对我说:从这时起,这两架飞行器就已经不再单纯属于你们四个人了。
但另一个声音很快盖过了它:在飞行目标真正实现之前,思考这种略文艺的问题还为时过早。
接下来的日子对我来说并不好过。那天以后,我进入了一种诡异的寝食难安状态。我开始频繁地失眠,吃饭上课的时候也坐立不安。平时一旦闲下来我就会往航模队基地跑,反复、反复、反复地检查飞机的状态。
『工科男生目标实现之前所特有的焦虑和内耗』
——女友对我的评价。
『纯他妈闲的』
——石一鸣对我的评价。
“氦闪这么大的事,到时候肯定会漫天拉警报。你难道以为会跟老鼠盗洞一样趁你睡觉的功夫偷偷摸摸就过去了?”他说,“连觉都不睡,干什么呀?玩儿命啊?别操蛋了!”
他从桌底搬出来一台宽度将近半米的遥控器:“有那个闲心不如给我练练这个。”
“这遥控器怎么这么大?”我说。
“针对地表活动服的手套尺寸专门改的。”他说,“我不知道你打算从哪搞衣服,但穿上那套衣服以后你就甭想捏住咱原来那几个遥控器的杆了。而且这玩意和飞机一样,也扛得住那段时期的高温。”
“你简直就是我的大爹。”我说,“这东西的信号能抗住太阳的电磁干扰吗?”
“我尽全力了,如果这还不行那到时候真没辙了。”
没想到遥控器的问题确实是一个极大的疏忽。尽管我们的两架飞机都自带飞控,但手动操控作为备份是一定要有的。虽然如之前所说,我们不知道这东西能否在太阳干扰下顺利工作,但多一个备份终究是好的。
石一鸣拿起数据线,一头接在遥控器上,一头接到电脑,随后打开了看起来很古老的软件窗口。我一眼认出这是二十多年前那种老式的航模模拟器。
他说:“场景里的大气参数我改过了。这段时间你要是真觉得自己闲的不行,就好好练一下戴手套情况下的操纵水平。万一最后需要你当一下人肉飞控呢?”
打那以后航模队多了一项娱乐活动。那就是所有人聚集在一起通过大屏幕观看我在模拟器中的表现。顺理成章地,一个尘封许久的北■航模队规矩被重新启用。
“跳了两下!是不是得做二十个?”
我的女朋友兴奋地拉高音量。单听声音不看脸我都能想象出她兴奋的样子。她今天是特意来航模队看热闹的。
“对是二十。”其他人附和。
“等之后一块做。”我说。
“不行,现在就做!”在场的所有人都提出了抗议。
没办法,我只好松开遥控器操纵杆,在他们的起哄中做起了俯卧撑。
『降落时飞机每弹跳1次,操纵手就要做10个俯卧撑』
这就是刚才提到的规矩。
“一!二!三……”
……
美好的事情写到这里差不多就写完了,后面该怎么写呢……
『呃呃,上面这句话不是正文内容,删掉』
我在脑海里命令写作终端。
现在是2278年6月11日的凌晨2点14。距离主催给我的截稿期限还剩将近22个小时。舍友皆已入睡,宿舍里只剩下我的小终端还在发光。
这次写作经历对我来说非常困难。航空器、大气层、升力、翼载荷,这些近两百年前的概念对我来说是很难想象和理解的。我查阅了大量的史料才勉强对其有了一些比较基础的认识。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从个人的角度我无法与孙长河老师等人产生共情。因为我从小就生长在无大气的地球上,所以我很难理解他们那种对航空飞行的强烈渴望和追求。即便看到了史料中的航空器飞行视频,我也没有感受到它们对我的吸引力。
也正因如此,在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我的心里充满了一种微妙的愧疚。我用尽全力去扮演孙老师,并试图从他的视角看待当时的世界,想象他的生活。但扮演终究是扮演,我像一个第一次穿上地表服的人一样笨拙地行走在文字组成的地面上。考虑到孙老师、徐院长等人是两百年前确实存在的人物,这种照猫画虎般的行为让我颇为愧疚。所以随着剧情逐渐推进,我发现自己的写作阻力越来越大。
让我难以为继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这个故事并不是喜剧结尾。孙老师的飞机没能飞上天空。他们的计划从一开始就不具备实现的可能。
从历史资料来看,水蒸气形成的临时大气确实有能力承载一架固定翼飞行器。但问题在于,孙老师的飞机根本没拿到“鱼跃龙门”的机会。
原因对现在的人来说可能难以想象,但在当时看来是很稀松平常的。对两百年前的人类来说,生存是压倒一切的优先事项,一切不利于或者不直接利于生存的选项都会被放到极度靠后的顺位。在太阳氦闪爆发的危机时刻,不可能有人允许有本科生跑到地面去为了自己的“飞行梦想”给地表危机应对工作添乱,从保护学生生命的角度考虑更是如此。所以他们历史上在那个时间段被管得死死的,根本无法逃脱。
多提一嘴,除了航空学以外,航海学、植物学、动物学、金融学……大量的学科在当时都处于一种半死不活或已经死亡的状态。孙老师有一个航空梦,地球别处的某个人也有一个航海梦,另一个人也许还有一个想看“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梦。但人类真的太忙了,忙到整个社会为了维持人类文明的存续就已经拼尽了全力。所以在那个年代,人类对梦想的追求被压制到了一个极度压抑的程度。人类社会几乎不会为追求梦想的人提供任何支持和条件。徐院长对孙老师的支持已经是特例了。
跟那个时候相比可能现在还稍微好一些。
历史上后面的事情更加让人难过。自2078年太阳氦闪爆发后,2079年,北■航空学院送走了最后一届本科生。2080年,地球大气全部凝结为固态,大气层从此消失在地球历史舞台。同年年底,北■航空学院博物馆筹备建立,勇气号和希望号两架验证机都在馆藏目录中。2085年,孙长河老师毕业留校。
2099年,北京三号地下城发生岩浆泄露灾害。孙长河老师为给学生转移创造条件,主动进入发生故障的安全门的另一侧,在学生转移完成后不幸牺牲。包括航空学院博物馆在内的北京■■■■大学三号校区彻底毁于岩浆侵袭。
这是最让我难过的地方。我对这两架飞机技术细节的描述完全来自于影像资料,剩下的部分只能靠想象或留白。
时间跳动,眼下已经是凌晨三点。
我闭眼沉思。
有一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那就是:我是否应该为这本小说写一个不一样的结局?
在这个结局里,孙老师在朋友们的接力帮助下偷偷混上了地表。遭遇了惊险的事故却成功让飞机飞上天空并平安落地。那一刻,前来抓捕他的人们也纷纷停下为之感染……博物馆中的希望号在岩浆侵袭灾害发生时被两名破门而入的本科生带走,或带走了一部分,比如螺旋桨和半片机翼。而这两个部件如今作为航空学院的一种精神象征存在着。一代又一代,直到人类再次看到蓝天……
画面在脑海中起伏。
我真的可以这样写吗?
也许我可以这样写。但这样真的合适吗?会不会有些……不尊重历史?
我又开始想象。
这一次我想象的画面不是具体的人,而是宇宙中的地球本身。画面中的地球拖着一条散发着蓝色荧光的美丽尾迹——那是太阳的照射和发动机喷射物的成分导致的。在这颗星球的表面,有着已经结冰的海洋和正在流失的天空。而在这层毫无生机的白色表皮的内部,有这样一群人,他们几乎失去了实现梦想所需要的一切条件,却仍对自己的梦想抱有希望。
想到这里,我的胸口有些悸动。
我想好到底要给这个故事一个怎样的结局了。
因为——
希望,无论在哪个年代,都是像钻石一样珍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