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是艺术家,许多人的兴趣与成就是多方面的。作为中国现当代文学“荷花淀派”开创者的人民作家孙犁,为后世留下了400多万字的文学作品,此外他一生痴迷于祖国的戏剧艺术,从看戏、迷戏到研究戏、宣传戏,他从戏剧中汲取精粹进而创作剧本,不仅丰富了自己的艺术视野,也开辟了一条作家不断提升素质与文学表现力的成功之路。

孙犁


【资料图】

从小跟着母亲听戏

戏剧是融文学、音乐、表演等于一体的综合艺术。孙犁自小爱看戏,是天赋使然,亦是环境使然。

孙犁祖辈是地地道道的小农庄户,但他的父亲孙墨池却是村里人眼中的“半个秀才”,因为他写得一手好字,谁家有红白事,他都“手握毛笔走全村”。孙犁的母亲张翠珠是戏迷,哪儿有个锣敲鼓响,她就闻声奔向哪里。1913年,农历四月初六,孙犁出生,他有六个兄妹都先后夭折,家族长辈因此格外照顾孙犁的母亲,叮嘱“随着她(孙犁母亲)的兴趣过日子”。孙犁父母对于孙犁这棵独苗非常怜爱,他可以不干家务和农活,只管好好读书。每逢十里八乡唱大戏,孙犁的母亲都带着振海(孙犁在家族排“振”字辈,自小父母为其取名为振海,学名孙树勋)去瞧热闹。母亲说,戏可是好东西,里边有好多人生道理。

1924年,孙犁到安国县城读书。一天晚上,已是油坊掌柜的父亲孙墨池,让徒弟把柜台收拾停当后,递了一本新书给孙犁,并对他说:“村里都知道,你从小爱看书,东家借西家找,《红楼梦》《西游记》都读完了,在安国高等小学这儿,你也是个书迷。这本《京剧大观》,既是历史故事,又是戏曲精华,凡是能辑入书册的都是经典大戏。”这本书没多厚,可孙犁从中学到的东西太多了——唱词是文化,故事是文学,曲调是音乐,锣鼓点是节奏……

位于河北省安平县孙遥城(孙犁称为“东辽城”)西面三四里地的大子文村,曾被孙犁在长篇小说《风云初记》中艺术化为一个名叫“子午镇”的地方。这里每年春秋两季都要举办药王庙会民间社火活动,孙犁总是在活动开展前就早早打听,并走东串西告知乡亲们演出的“戏报”。不管什么剧种、什么级别剧团的演出,都被这位少年视为学习之余用戏剧文化滋润心灵的雨露甘霖,甚至村里来了说书的、卖艺的,孙犁也要早早占个位置,反复聆听那些戏剧故事。为酬谢雨神给庄户带来的丰收,每年秋后,周围村庄的乡绅大户照例要高价请名家戏班连唱三天,以谢老天爷眷顾;有的年份,还会这村演完那村开锣,一连十天半月“戏场儿”不断。这时,“小戏迷”孙犁往往场场不落,许多唱词行腔都能记住,母亲夸赞他“真有点儿学戏的天分”。

1930年后,孙犁考入北平市政府路务局,虽然小职员的收入没几个子儿,但富连成中华戏剧小科班的日场戏、“德和金玉”四班学生的戏,孙犁每星期必定要看上两次,以至于每次散戏出场,他还恋恋不舍,似觉余音缭绕于脑际。

1938年春,孙犁在家乡参加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组织。在因时局而感到悲愤苦闷时,他也会喊上几句京戏排遣、宣泄。战争年代行军或转移阵地途中,喜欢徒步的他,还会边走边唱,自得其乐。在农村工作时,孙犁打听到哪儿有民间乐手,一定会请其为自己操琴练“段”,遇有周围群众鼓掌,孙犁会谦虚地双手合十说:“其实我唱得不好。”

1951年,孙犁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出访活动,参观行程结束后,同行的诗人李季把宾馆房门一关,提议孙犁唱段京剧。熟悉他的同伴告诉大家:孙犁迷戏有年头了,早在深州抗战学院的演出中,就听他唱过京戏;流行于河北一带的梆子、丝弦、老调,他都会唱,青衣、老生行当都能拿起来;他的战友方纪、冯牧等都曾为他操琴伴奏。如此一来,一向低调的孙犁也不得不应允。他清清嗓子,开口吟唱了京剧《洪洋洞》里“为国家哪何曾半日闲空”一段,颇见功力的表演立刻吸引了同伴们……

孙犁故居室内场景。 刘小强摄

人民作家爱给家人“说戏”

孙犁一生对戏剧尤其是对京剧艺术涉猎深广,他汲取其中的民俗文化、民间传说、民族音乐等多方面文化营养,形成了自己通达的世界观、历史观和人生观,这令他作品中的文学之光,始终蕴含着民族文化深沉隽永的光华。

孙犁一辈子喜欢讲戏、说戏,通过讲戏、说戏,他加深了对民族艺术的理解与积累,挖掘出有别于其他作家的独特艺术禀赋。但是,孙犁讲戏、说戏的对象,往往只是自己的家人。在天津多伦道216号,他在创作中篇小说《铁木前传》过程中,常常用留声机听叶盛兰的《罗成叫关》和荀慧生的《大英杰烈》。20世纪50年代,他常带家人到天津的中国大戏院看戏。有一天,他对女儿说,今晚要看梅兰芳先生的《宇宙锋》,这出戏是梅派艺术的代表作之一,说的是秦朝的皇帝嬴政病逝,奸臣赵高篡改遗诏,立秦二世做新皇帝,丞相匡洪得赐先王宝剑“宇宙锋”,多次与奸臣作对,赵高把自己的女儿赵艳容许配给匡洪的儿子匡扶,两家成了名义“亲家”,后来赵高指鹿为马,被匡洪斥责,赵高于是派人盗取“宇宙锋”宝剑,行刺皇帝并嫁祸匡家,致其差一点被满门抄斩,后来赵艳容装疯,登殿骂皇帝和父亲,皇帝母亲得知匡家冤案后,劝皇帝赦免匡洪并把“宇宙锋”宝剑退还匡家,最后匡洪与儿子匡扶一举扫灭了赵高等叛逆……讲完戏,孙犁还对女儿说:“这出戏的全名叫《一口剑》,你要有个准备,看完戏我可要问问你,这出戏表现了一个什么道理?”

在与妻子看过李世济主演的京剧《陈三两爬堂》后,走在回家路上,孙犁又给老伴儿讲戏,他说:这出戏讲的是明朝的故事,当年有一个叫李九经的人被奸臣陷害而死,李九经的女儿李淑萍为埋葬双亲、教养胞弟,自卖自身误入青楼,还改姓了陈;这个女孩子能写梅花篆字,在青楼卖字不卖身,因为她每写一篇篆字只卖三两纹银,人们就叫她“陈三两”;陈三两收养了孤儿陈奎作义弟,教他读书并帮他赴考,后来,陈三两被卖给珠宝商张子春为妾,她不从,张子春便买通了沧州知府李凤鸣,严刑拷打逼迫陈三两为娼,而这个州官竟是陈三两的胞弟。最后,陈三两的义弟陈奎作为皇帝下派的巡抚,为陈三两正了名,还罢免了其胞弟李凤鸣的官职……

孙犁讲戏时,女儿和家人常常会请他清唱一段,使得“讲戏”更加丰富和专业。他告诉小女儿孙晓玲说:“我唱过小生的‘尉迟恭在床前身染重病,无人挂帅统雄兵’一段,这段子设计得那可称得上是高级艺术,先用唢呐‘二黄导板’转‘二黄原板’,又转‘西皮慢板’,最后转成了‘西皮快板’,唱起来难度很大,但真过瘾……”说到从河北成名的四大须生之一奚啸伯的《白帝城》《二堂舍子》,孙犁告诉家人,奚先生的演唱风格为“以情托腔、以腔传情、错骨不离骨”,有“洞箫之美”。他接着解释说,箫是一种比较长的竹管乐器,因此奚先生的演唱发音,就如同箫声由山洞里传出而被洞外人听到,深邃而优美。

孙犁和家人看过《勘玉钏》后,他不但要问这戏是谁演的,还把梅派名角儿罗惠兰一人前饰小姐、后演妹妹的“一角双担”,详细解释给家人听。孙犁说:“京剧中有很多这类演绎方式,比如,《杨家将》中的老生前饰杨继业,后演寇准,这叫‘一生双角’。问问你们,戏报上写的‘兹定于某月某日假中国大戏院,由林玉海、程正泰演出全本的《红鬃烈马》,恭请光临’,这个‘假’字怎么解释?”见大家面露难色,孙犁告诉家人:“‘假’是借的意思,也就是借用中国大剧院举办演出。”

孙犁很喜欢借这样的提问,向身边亲人普及中国戏剧知识和传统文化。比如,他会问:“你们看了不少的戏,问你‘浪里白条’‘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的出处是哪里?”“《聊斋志异》哪个狐狸精最爱笑?怡红院里那个小丫头名字叫什么?”“荀慧生《大英杰烈》也叫《铁弓缘》,戏中有一折‘打铁下山’,荀先生演了小生的花旦戏,这在戏剧圈里叫什么现象?”孙犁通过这样的讲戏和说戏,加深了对民族艺术的理解与积累,也为他的文学创作之路铺垫下更深厚的传统文化底蕴。

孙犁故居。 刘小强摄

从未登上舞台的京剧《莲花淀》

1966年到1976年的十年,孙犁的人生如他所说,“荒于遭际”。但历史却让这位大作家在这个特殊的人生阶段,演绎了一折“文学人生”这部大戏里的“写戏”插曲。

1972年春天,准备创作的孙犁,经批准回到远离多年的故乡——河北省安平县孙遥城(当时叫红林村)。人们看到这位老人经常背着草筐,出现在道旁的田野里,他见了谁都主动打招呼、聊天,随和而亲切。有一天,孙犁的侄子孙景西紧张地告诉他,天津有电话打到了“公社”(现为子文镇),要他赶紧回天津,侄子担心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没说为什么让我回去?”孙犁问。

“说是什么剧本的事……”孙景西回答。

孙犁暗想,自己从未发表过剧本,断不会由此产生瓜葛。他告诉侄子不用回电话。

翌日,一辆吉普车开到村里,车上走下一位自称“组长”的人,他对孙犁说,现在各地都在创排京剧样板戏,北京有《沙家浜》,上海有《智取威虎山》,连山东都搞出了《奇袭白虎团》,天津是直辖市,还没有推出叫得响的作品,现在有一个表现抗战时期白洋淀的剧本,但各方面都不满意,领导决定请你参加剧本创作。

经过几个小时的颠簸,回到天津的孙犁,被安排观看了京剧团的试演。第二天召开座谈会,憨厚实诚的孙犁不敢敷衍了事,他直率认真地谈了对剧本及演员表演的建议,认为剧本创作人员不熟悉抗战背景,还详细介绍了当年冀中及白洋淀一带的抗战情形……

听了孙犁的评价,有些剧本创作者认为,接受孙犁的意见就等于否定了自己的成绩。还有人讥笑孙犁:“你是个受到批评的人,能算老几?”经过无休止的“讨论”,领导要求孙犁跟随剧团到白洋淀地区征求意见。

在白洋淀,孙犁采访了一位曾是妇救会成员的曹姓妇女。这位抗战时期只有十八九岁的女性,曾出没于芦苇淀的救护船上,照顾、抢救过八路军游击队伤员,后来她与一位区干部订婚。不料未婚夫被敌人抓住,在冰封的白洋淀上被砍下了头颅。这位不幸的姑娘哭喊着赶去,收殓了未婚夫的尸首,又毅然投入抗日救国斗争……

返回市里,孙犁决定自己写一个剧本——一来“交差”,二来可以摆脱永无休止的“纠缠”。于是,孙犁以白洋淀这位曹姓妇女为原型,用十天时间完成了现代京剧《莲花淀》的剧本创作。

有人问,《莲花淀》是不是小说《荷花淀》的戏剧改体?孙犁解释说:“二者是既有联系又有区分的艺术创造。”

在《莲花淀》一剧中,孙犁为剧本设计了七个场次。主要人物包括正面人物抗日区长曹莲花、村妇救会主任何大藕、抗日家属白老淀、儿童团长曹小莲;反面人物包括日军队长三木、反动伪军队长贾威、伪军贾六等。在行当安排上,孙犁处理得非常全面,包括三木为“净”,贾六为“丑”,贾威为“老生”,曹莲花为“闺门旦”,曹小莲为“花旦”,何大藕为“老旦”,白老淀为“老生”……全剧场次分明,结构严谨,戏剧矛盾突出,人物个性鲜明,生活气息浓郁。

除此之外,懂戏的孙犁在创作时已考虑好舞台上的出将入相,他将唱词写得通俗优美,极富京剧韵味。《莲花淀》的人物出场,也打破了“先正面人物、后反面人物”和“正面人物中突出主要英雄人物”等“三突出”的条条框框。现在看来,尽管《莲花淀》的剧本比较简单,亦无法完全摆脱时代局限,但孙犁笔下的人物都有性格鲜明的内心独白,这与当时脸谱化的艺术创作风潮大相径庭,展现出他作为文学家在创作舞台剧本时特有的见解与思考。

后来,孙犁创作的京剧《莲花淀》并没被搬上舞台,但幸运的是,该剧剧本于1979年2月发表在保定《莲池》杂志上,我们也因此得以见证了孙犁的这份戏剧情缘。(王彦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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